第282章 苔藓覆盖(1/1)
晨雾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都柏林以西的山谷里。芬恩蜷缩在老橡树的树洞里,树皮的褶皱硌着他的后背,却比石屋的地面暖和——昨晚英军突袭了农舍,玛格丽特太太为了掩护他带走情报,被士兵用枪托砸中额头,此刻怕是已经被关进了镇外的临时监狱。
树洞里积着去年的枯叶,芬恩把脸埋进去时,闻到股潮湿的腐殖土味,混着他藏在衣领里的薰衣草香。那是玛格丽特太太缝暗袋时塞进去的,此刻香味淡得像叹息,却让他想起老妇人沾着面粉的手指,想起她往热牛奶里撒燕麦时,睫毛上沾着的面粉星子。
“咔嗒。”
头顶的枯枝突然响动,芬恩瞬间攥紧了藏在袖管里的铜哨。那是修士给的,哨身刻着螺旋纹路,吹出来的声音像夜鹰的啼叫,是约定的联络信号。他屏住呼吸,看见片沾着露水的橡树叶悠悠飘进树洞,接着是双沾满泥的靴子——靴底嵌着块红砂岩,是克莱尔郡特有的矿石,这是自己人。
“下来吧,小家伙。”树洞口露出张胡子拉碴的脸,是麦克尔修士的侄子利亚姆,右眼下方贴着块渗血的布条,“玛格丽特太太没事,被关进监狱时还在骂士兵没洗干净脖子,说他们的汗味能熏死牛。”
芬恩攀着树干爬上去时,才发现利亚姆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口渗出的血把粗布衬衫染成了深褐色。“被刺刀划的。”利亚姆咧嘴笑,露出颗缺角的门牙,“抢情报时被划的,不过他们更惨——我把滚烫的泥炭汁泼在了领头那家伙的裤裆上,估计这辈子都没法骑马了。”
晨光刺破雾气时,他们已经走在通往克莱尔郡的羊肠小道上。路两旁的石楠花丛挂着冰珠,芬恩的粗布袜子早被露水浸透,脚趾冻得像红萝卜,却不敢停下。利亚姆拄着根榛树枝当拐杖,每走一步都皱眉,血渍在身后的草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点,像条受伤的蛇。
“你知道这哨子的来历吗?”利亚姆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块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半块燕麦饼,硬得能硌掉牙,“这是三十年前,我爹在博因河战役时用的。当时他吹着这哨子冲在最前面,子弹打穿了他的肺,他还把旗手的位置抢了回来。”
芬恩咬了口饼,饼渣卡在牙缝里,剌得牙龈生疼。“玛格丽特太太说,她丈夫也有个一样的哨子。”他想起老妇人摩挲暗袋时的眼神,“她说哨子声能穿透雾,穿透墙,穿透……”
“穿透那些带枪的蠢货。”利亚姆接过话头,突然压低声音,“蹲下!”
两人迅速钻进石楠花丛,芬恩的手背被花枝划破,渗出血珠,混着露水蜇得生疼。远处传来马蹄声,三匹英军的战马踏着晨雾而来,骑兵的盔甲反射着冷光,腰间的军刀随着马身颠簸,发出“哐当”的碰撞声。领头的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在阳光下闪了下,吓得芬恩把脸埋进利亚姆的腋窝——那里有股汗味和草药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们在找昨天从农舍跑掉的‘小崽子’。”利亚姆的呼吸喷在芬恩的头发上,“听见他们说,要把所有十二岁以下的男孩都抓去‘净化’,教他们说英语,学英国规矩。”
芬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镇上铁匠家的小儿子汤米,才八岁,总爱追着自己要烤土豆吃。要是汤米被抓去……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袖管里的铜哨烫得像块烙铁。
骑兵走后,利亚姆从怀里掏出个陶土罐,倒出点墨绿色的药膏,往手臂的伤口上抹。“这是用荨麻和接骨木熬的,我娘的方子,涂了不容易发炎。”他把罐子递给芬恩,“你也擦擦手背,别让血味引来野狗。”
药膏凉丝丝的,带着股辛辣味,芬恩往伤口上涂时,看见利亚姆正用牙齿咬开个布包,里面是修士托他转交的情报——用洋葱汁写在羊皮纸上,不凑近火烤根本看不见字。利亚姆从怀里摸出火石,却发现火绒被露水打湿了,急得直咂嘴。
芬恩突然想起玛格丽特太太教的法子,从口袋里掏出块干苔藓——是从树洞里带出来的,被体温焐得半干。他把苔藓撕成絮状,又从靴筒里摸出块燧石(这是他的秘密收藏,总觉得能派上用场),学着大人的样子敲击。火星落在苔藓上时,他屏住呼吸轻轻吹,竟真的燃起了小火星。
“行啊你,小家伙。”利亚姆笑着把羊皮纸凑近火苗,纸上渐渐显出淡棕色的字迹,“克莱尔郡的接应点在老磨坊,不过英军昨天已经搜查过一次,得换地方。”他指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坡,“看见那棵歪脖子山楂树了吗?树下有块刻着十字的石头,石头底下是空的。”
太阳升高时,雾气散了些,露出山坡上成片的泥炭田。几个农夫正弯腰切割泥炭,他们的木铲起落间,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炭层,像大地裸露的伤口。芬恩注意到,每个农夫的脖子上都系着红布条——这是反抗军的暗号,说明附近有自己人。
“别盯着他们看。”利亚姆拽了他一把,“英军给农夫发了赏金,举报一个反抗者能换三升燕麦。”他往芬恩手里塞了把泥炭刀,“你装作捡泥炭的,跟紧我。”
芬恩握着冰凉的木刀柄,看着利亚姆一瘸一拐地走向泥炭田,突然发现他的破靴子上沾着片紫色花瓣——是石楠花,和玛格丽特太太窗台上插的一样。他想起老妇人说过,石楠花的根能在石头缝里扎三米深,就算被踩烂了,来年还能从根上冒出新芽。
“小孩,过来!”
一个穿红色军装的士兵突然从树后走出,步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芬恩的心跳瞬间卡在喉咙,手里的泥炭刀“当啷”掉在地上。士兵的靴底碾过他掉在地上的刀,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看见个左胳膊受伤的男人吗?穿你这样的粗布衣服。”
芬恩的眼睛瞟向泥炭田,利亚姆正背对着他们切割泥炭,肩膀的动作明显僵了下。他突然想起修士的话:“说谎要像真的一样,得带着点傻气。”于是他故意眨巴着眼,露出颗缺牙(其实是故意掰松动的):“俺……俺看见只兔子,左后腿瘸了,跑起来一颠一颠的,跟你说的一样不?”
士兵骂了句脏话,搡了他一把:“滚去捡你的泥炭,再让我看见你瞎晃,就把你扔进监狱喂老鼠!”
芬恩踉跄着跑开时,听见士兵在后面嘟囔:“爱尔兰的小崽子,一个个都跟石头一样笨。”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玛格丽特太太被带走时,嘴角还沾着面粉,却死死瞪着士兵说:“我们笨?我们笨得知道土地是根,你们聪明,却把根当柴火。”
午后的太阳把泥炭田晒得冒热气,芬恩和利亚姆躲在一堆切割好的泥炭块后面,用农夫留下的粗麻袋装泥炭伪装。利亚姆的伤口开始发炎,脸色白得像纸,却还在教芬恩认路上的暗号:“看见那丛三叶草了吗?叶片朝东的是安全,朝西的是有危险。还有那些石头堆,三个一组的是能歇脚,五个一组的是附近有水源。”
突然,远处传来铜哨声,短促的三声,接着是悠长的一声——这是紧急信号,说明接应点暴露了。利亚姆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你带着情报去山楂树,”他把羊皮纸塞进芬恩的靴筒,又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在芬恩腰上,“这腰带上有个夹层,万不得已就把情报藏进去。记住,石头要顺时针转半圈才能打开。”
芬恩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办?”
“我去引开他们。”利亚姆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罐,里面装着辣椒粉,“去年跟吉普赛人学的,撒眼睛特别管用。”他咧嘴笑时,血从嘴角渗出来,“告诉修士,我爹的哨子没丢,还能吹得响。”
芬恩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朝相反方向走去,腰间的铜哨随着步伐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突然想起利亚姆说过,他爹的哨子最后是含在嘴里牺牲的,哨声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停。
当英军的马蹄声和喊叫声远远传来时,芬恩已经钻进了山楂树的树洞。树洞里比想象中宽敞,能容下两个小孩。他摸着洞壁寻找那块刻字的石头,指尖触到粗糙的十字纹路时,心脏“咚咚”直跳。按照利亚姆说的,他顺时针转了半圈,石头果然松动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里铺着干草,藏着个木箱。芬恩打开箱盖,发现里面除了几支步枪,还有本用牛皮绳装订的日记。他随便翻开一页,看见上面用炭笔写着:“3月17日,玛格丽特烤了圣帕特里克节的蛋糕,上面的三叶草用甜菜根汁染的,芬恩说像血的颜色,这孩子……”
芬恩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他赶紧抹掉眼泪,把情报放进木箱,又从怀里掏出玛格丽特太太塞给他的薰衣草,撒在箱子里——老妇人说过,薰衣草能驱虫,也能让藏东西的地方带着家的味道。
洞外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芬恩从树缝里往外看,看见只灰鸽子落在树枝上,腿上绑着个小铜管。这是信鸽,修士说过,紧急情况下鸽子比人可靠。他突然想起袖管里的铜哨,摸出来吹了声——三短一长,这是让鸽子降落的信号。
鸽子扑棱棱飞进树洞时,芬恩注意到它的尾羽缺了一小块,像是被弹弓打过。他解下铜管,里面是张字条,字迹潦草:“玛格丽特在监狱里组织女囚唱圣歌,英军堵不住她们的嘴,气得要把监狱的窗户钉死。”
芬恩摸出炭笔,在字条背面写:“利亚姆引开了追兵,情报已送到。”他想了想,又添了句,“玛格丽特太太的薰衣草很香。”
鸽子飞走时,夕阳正把山楂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芬恩靠在木箱上,听着远处渐渐平息的枪声,突然想起玛格丽特太太说的另一句话:“爱尔兰的土地下埋着太多故事,就像泥炭层里藏着树的根,看着死了,烧起来能暖一整个冬天。”
他摸着腰间利亚姆留下的腰带,夹层里似乎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树洞里的干草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芬恩侧耳细听,竟听出是《圣母颂》的调子——玛格丽特太太总在烤面包时哼这首歌,说这旋律能让面团发得更蓬松。
当第一颗星星爬上夜空时,芬恩从树洞里钻出来。远处的监狱方向隐约传来歌声,断断续续的,却像根线,一头系着监狱的铁窗,一头系着他手里的铜哨。他握紧哨子,往克莱尔郡的深处走去,靴底的燧石随着步伐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和远处的歌声应和。
路边的石楠花在月光下泛着银紫色,芬恩摘下一朵别在胸口。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片土地上还会有更多的脚印,像石楠花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蔓延,直到把所有裂缝都填满。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枚铜哨的声音,传到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