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见生灵受难的执着(1/1)
韩衡和明玥刚踏入云梦泽边缘的小镇,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镇上茶馆里总有人对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街角卖杂货的老汉眼神躲闪,连夜里歇脚的客栈,都有黑衣人在窗外徘徊。
“是冲着你来的。”明玥将刚沏好的茶推到韩衡面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昨天在渡口,那个说要请你算前程的灰衣人,指节上有老茧,像是常年握兵器的。”
韩衡放下茶杯,指尖在卦签箱上轻轻一点:“江湖门派要的不是卜算之术,是我脑子里的列国舆图和朝堂人脉。他们想借我的‘奇才’之名,在乱世里抢地盘、争势力,就像诸侯争霸,不过换了个战场。”
正说着,客栈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个披着玄色斗篷的汉子,腰间挂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鬼谷”二字。他径直走到桌前,将一锭金元宝拍在桌上:“韩先生,我家谷主请您上山,共商天下事。只要您肯留下,金银美女、号令群雄,要什么有什么。”
韩衡没看那金元宝,只是淡淡问:“共商天下事,还是共争天下利?”
汉子脸色一沉:“先生是明白人,这乱世里,拳头硬才是道理。您帮我们算出列国虚实,我们帮您成就霸业,岂不是两全其美?”
“霸业?”韩衡笑了笑,目光扫过窗外逃难的人群,“方才在街角,有个老婆婆为了半个窝头给人磕头。你们争的霸业,能让她有口饱饭吃吗?”
汉子语塞,刚要发作,又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卷竹简:“韩先生,墨家巨子有请。我墨家弟子遍布天下,正欲扶弱锄强,先生若能为我们推演战局,便可少让多少百姓遭战火之苦。”
明玥见韩衡指尖微动,知道他心里动摇了。墨家救民于水火的主张,本就和他此刻的心意相通。
可韩衡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我若帮你们推演战局,便是选了一方阵营,战火依旧会烧起来,不过换了赢家而已。百姓要的不是谁打赢,是能安安稳稳种地、过日子。”
他站起身,将卦签箱背在肩上:“我学卜算,不是为哪个门派争天下,是为迷路的人指方向,为受苦的人算生路。你们要争要抢,便自己去,我不掺和。”
那书生还想再劝,玄衣汉子却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江湖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话音未落,门外就围上来十几个带刀的黑衣人。
韩衡却不慌不忙,从卦签箱里取出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铜钱落地时,刚好卡在石板的缝隙里,排成一道直线。他指着铜钱笑道:“此乃‘遁’卦,宜避不宜争。各位若非要拦我,恐怕会惹上麻烦。”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竟是一队秦国兵卒路过。为首的将领认得韩衡当年在朝堂的信物,翻身下马行礼:“韩先生,陛下正寻您回咸阳呢!”
玄衣汉子和青衫书生见状,知道动不了手,只能恨恨地退了出去。
兵卒走远后,明玥拍着胸口喘气:“好险!你早就算到会有兵卒路过?”
韩衡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算的,是观的。方才见西北方烟尘滚滚,马蹄声密集,必是军队过境。这乱世里,朝堂和江湖纠缠不清,但百姓的苦难从不分阵营——咱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前面的村子,该有人等着算收成了。”
阳光穿过客栈的窗棂,照在卦签箱上的铜铃上,轻轻摇晃出清脆的声响。他们的路,从来不在权谋纷争里,而在每一个需要希望的百姓脚下。
两人刚走出客栈,就听见街角传来一阵争执。几个流民围在路边,对着一个乞讨的女孩指指点点。
“我跟你们说,这女娃看着不起眼,说不定是赵国的公主!”一个瘸腿的老乞丐举着破碗,唾沫星子横飞,“前阵子听说赵国都城破了,宗室四散奔逃,保不齐就有金枝玉叶流落到这!”
旁边卖糖葫芦的汉子嗤笑一声:“老胡你又吹牛!公主能穿成这样?你看她身上那件灰布衫,补丁摞补丁,脚上的草鞋都露脚趾头了,手里就攥着半块发霉的米糕——这要是公主,我就是赵王!”
明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那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头发枯黄打结,脸上蒙着一层灰,正蹲在墙根下,把米糕掰成小块,分给身边两个更小的孩子。她的动作轻柔,哪怕自己饿得嘴唇发白,也只咬了一小口,剩下的全推给了弟妹。
韩衡牵着明玥走过去时,女孩警惕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的寒潭,没有寻常流民的怯懦,反倒有种倔强的清贵气。
“小妹妹,这是刚烤的饼,你拿着。”明玥递过饼子,注意到她虽然衣衫破旧,脖颈处却有块淡青色的玉佩,被衣领遮了大半,只露出一角精致的云纹——那是赵国宗室常用的纹样。
女孩没接饼子,只是盯着韩衡的卦签箱:“先生会卜算?能算人是谁吗?”
老乞丐在一旁起哄:“看吧!我就说她身份不一般!”卖糖葫芦的汉子撇撇嘴,却也凑了过来。
韩衡蹲下身,目光温和:“卜算不算身份高低,只算前路祸福。你若想问来历,不如问问往后该往哪走更安稳。”
女孩咬了咬唇,忽然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先生若能指条活路,我……我把这个给你。”她从怀里掏出块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半块雕琢精巧的玉璧,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物。
“这是我母后给我的,说能换救命钱……”她眼圈泛红,“都城破那天,侍卫带着我们逃出来,路上遇到乱兵,侍卫都死了,我只能带着弟弟妹妹跑。他们说我是公主,可现在连口吃的都找不到……”
卖糖葫芦的汉子惊得张大了嘴,挠着头喃喃道:“还真让老胡说着了……”老乞丐却叹了口气,蹲下身拍了拍女孩的肩:“苦命的娃,不管是不是公主,能活下去比啥都强。”
韩衡将玉璧推回去,把饼子塞到她手里:“玉璧留着,将来或许能用上。往东南走,到方才我说的桃叶渡去,那里有逃难的妇人孩子,你们结伴同行更安全。”他又取出那张画好的路线图,“顺着这条路走,遇到岔路就看太阳,午时太阳在正南,你们往东南方向拐,保管能走到。”
女孩捧着饼子和路线图,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多谢先生……可我现在就是个乞丐,哪还有什么公主的样子……”
韩衡望着她,忽然笑了:“身份是别人给的,可心是自己的。你肯把最后半块米糕分给弟妹,这比任何王冠都金贵。等到了桃叶渡,种庄稼、学织布,将来把弟弟妹妹养大,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到那时,你是不是公主,又有什么要紧?”
女孩愣了愣,用力点了点头,把路线图紧紧揣进怀里,又对着韩衡深深一拜,才牵着弟妹的手,脚步轻快地往东南方向走去。阳光照在她破旧的草鞋上,却走出了几分昂首挺胸的模样。
明玥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道:“还真让那老乞丐说中了。不过现在看来,是不是公主,确实没那么重要了。”
韩衡牵着她往前走,指尖拂过卦签箱上的铜铃:“乱世里哪有那么多金枝玉叶,不过都是想活下去的人罢了。身份会变,权势会散,可心里的那份善良和韧劲,才是能让人走下去的依仗。”
街角的老乞丐还在跟人吹嘘自己“慧眼识珠”,卖糖葫芦的汉子则默默往女孩离开的方向,插了根显眼的糖葫芦杆——那是给她指路的记号。风里飘着烤饼的香气,也飘着几分乱世里的暖意,轻轻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夜色像墨汁般泼满天空,韩衡和明玥在溪边的窝棚里歇脚。他习惯性地走到空旷处观星,指尖循着星轨划过夜空,忽然眉头猛地一皱,脸色沉了下来。
“不好。”他低喝一声,转身就往窝棚跑,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星轨移位了!东方轸宿旁有煞星暗动,是劫煞之气——赵国的公主有难!我白天算漏了一处险地,那条路会经过黑风谷,今夜必有乱兵在谷中设伏!”
明玥刚铺好干草,闻言立刻起身:“那我们快去追!”
韩衡却已从行囊里翻出绳索和短刀,往腰间一系,卦签箱都来不及背上。他素来温吞的眼神此刻燃着焦灼,抓起明玥的手往女孩离开的方向跑:“你跟紧我,我算错了黑风谷的兵乱时间,他们今夜就会抄近路穿谷,这时候怕是已经快到谷口了!”
明玥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往日里他走路从容,连赶路都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气度,可此刻脚步疾如疾风,脚下的石子被踩得咯吱作响,身形在夜色里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她这才发现,他看似文弱的身躯里,竟藏着这样惊人的脚力,想来是早年在山野间历练出的功夫。
“你怎么跑得这么快?”明玥被他拉着,几乎脚不沾地,晚风刮得脸颊生疼。
“早年在观星台值夜,遇过山火,练过逃命的本事。”韩衡头也不回,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夜色,“黑风谷两侧是悬崖,只有中间一条窄路,一旦被乱兵堵住,根本无处可逃!”
跑过一片密林时,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哭喊声。韩衡脚下更快,拽着明玥冲过最后一道山梁,果然见黑风谷口亮着火把,几个披甲的乱兵正围着三个瘦小的身影——正是赵国公主和她的弟妹!
“把那女娃带走!看模样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卖了准能换酒钱!”领头的乱兵狞笑着伸手去抓女孩的胳膊,弟妹吓得哇哇大哭,女孩却死死护着他们,用瘦小的身子挡在前面。
“住手!”韩衡大喝一声,借着月色猛地从山梁上跃下,落地时顺势抄起块石头,精准地砸中领头乱兵的手腕。那乱兵吃痛松手,刚要拔刀,韩衡已欺近身,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咔嚓”一声,对方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其余几个乱兵见状围上来,韩衡却不与他们硬拼,脚步在乱石间腾挪跳跃,灵活得像林间的猿猴。他看似没练过章法,可每一步都踩在对方破绽处,要么绊倒一人,要么借力推开另一人,竟硬生生在乱兵中间撕开个缺口。
“快带弟妹往东边跑!沿着溪边走,那里有我做的记号!”韩衡一边格挡一边对女孩喊道。女孩回过神,立刻拉起弟妹,趁着乱兵被缠住的功夫,跌跌撞撞往谷外跑。
明玥在山梁上看得心惊,见有个乱兵绕后想去追,立刻捡起几块石子扔过去,虽没打中,却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韩衡趁机一脚踹倒身前的乱兵,扯着明玥就往谷外撤:“走!”
两人一口气跑出数里地,直到听不见身后的追赶声,才在溪边停下喘气。韩衡扶着膝盖,额头上全是汗,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散乱地贴在脸颊,却顾不上擦,只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声音还有些发颤:“还好……赶上了。是我大意了,没算到这股散兵会流窜到黑风谷。”
明玥递过水壶,看着他虎口处被石子磨出的红痕,忍不住道:“你方才那身手,可不像只会观星卜卦的先生。”
韩衡喝了口水,缓过劲来才笑了笑:“早年跟着师父在山里学卜算,不仅要认星象,还得学辨毒物、识地形,遇到野兽或山匪,总要有几分自保的本事。只是在朝堂待久了,手脚都快锈住了。”
他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启明星,眼神重新沉静下来:“星象只能看大势,人心却难测。乱兵的动向哪会按星轨走,是我太依赖推算,忘了这乱世里最险的从不是山水,是人心。”
溪风吹过,带着清晨的凉意。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韩衡站起身,牵起明玥的手:“走吧,我们往桃叶渡方向追,看看能不能再遇上她们。这次我不观星了,只跟着脚印走,总不会错了。”
晨光里,他的脚步依旧轻快,只是指尖多了几分紧握着的认真。原来所谓卜算,从来不是冰冷的推演,而是藏在星辰之外的,那份不愿见生灵受难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