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不孝媳、不孝子(1/1)

田嬷嬷只觉那番话如冰水浇头,从头凉到脚,连带着指尖都发起颤来。

她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原以为自己那点心思藏得严实,却不想在少夫人跟前,竟如透明一般,被看得分毫不差。

她张了张嘴,想辩白,想求饶,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絮,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唯有深深垂着头,脊梁弯得快要折断,那姿态里满是被戳穿后的惶恐与无措。

陈稚鱼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的失望如潮水生发,却终究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她微微别开眼,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新抽芽的兰草上,声音轻了些:“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话听在田嬷嬷耳中,更比斥责难熬。她知道,少夫人这话里的意思——过往的情分还在,却也到此为止了。

想当初,田嬷嬷是婆母特意派来的人,明着是伺候,暗里是监视。那些日子,陈稚鱼看得明白,却从不点破,只以真心换真心。

后来田嬷嬷倒也真的归了心,为她挡过暗箭,解过困局,那份忠心,陈稚鱼不是不记。

只是人心这东西,终究经不住私心啃噬。

陈稚鱼轻轻叹了口气,田嬷嬷既存了利用之心,往后怕是再难交付心腹事了,罢了,原也不是自己的人,留不住的,相依多久,也无法亲如当初。

她收回目光,落在田嬷嬷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上看了一眼,她在府中是极有体面的嬷嬷,无论吃穿用度,不逊色府中的姨娘们,陆夫人此番要抬举她的女儿,是何心思她不愿去深想,只怕自己想得过多,反而伤了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婆媳情分。

不愿想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什么都察觉不到。

又想起另一层关节——陆夫人是明摆了,自个儿已拿定主意,连知会她一声都不曾,显然是没打算听她的意见。

她如今怀着身孕,正是该避嫌的时候,若上赶着去拦,反倒显得她善妒不容人,平白落了婆母的话柄,岂不是自讨没趣?

“起来吧。”陈稚鱼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添了层淡淡的疏离,“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容我想想。”

田嬷嬷这才敢抬头,眼里含着泪,却不敢再求情,只磕了个头,拉着一旁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的玉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堂中重归安静,陈稚鱼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一声,又一声。

窗外的日光移过青砖地,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暖影,可她心里却清明得很——若是陆夫人真以此事来询问她的意见,她非但不能有任何一丝的不满,还要端着笑,好好地迎合她的话语。

廊下穿堂风过,卷起玉书鬓边一缕碎发,她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声音里满是悔意:“方才少夫人那番话,我方才如梦初醒——这事求到她跟前来,原是这般不妥当。娘,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大少爷吧?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事,叫少夫人与您生了嫌隙。您在她身边伺候得好好的,眼瞧着就要添小主子了,往后的体面不可限量,怎能因我这事,丢了她的信任呢?”

田嬷嬷望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喉间一阵发堵,长长叹了口气。眼底翻涌着悔意,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无奈:“如今说这些,迟了。话既出了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只是当娘的,不悔。为了你的将来,娘这张老脸,这身体面,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她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衣襟,看着那张写满忧色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有些话,她不知该如何对女儿说——其实除去那点护女的私心,更多的,是她这些日子瞧着大少爷与少夫人相处,早就揣透了的底细。自家女儿若真进了止戈院,怕是连半分立足之地也难有。

若大少爷有半分不专情,若他对少夫人的心意有半分动摇,她便是厚着脸皮,也会将女儿送进去搏一把。可偏偏,那位爷眼里心里,从来只装着少夫人一人。

田嬷嬷苦笑了下。谁不是这样呢?纵是对着主子忠心耿耿,可真到了节骨眼上,终究还是自家骨肉更重些。她的忠心,原也带着几分烟火气的私心,这点,她认。

陆曜踏着薄暮归来时,天际已飘起细碎雪沫。

他人还未跨进主屋门槛,府中今日的琐碎已由下人报得一清二楚。后院诸事他素来不理,却早吩咐过,但凡关乎少夫人的动静,哪怕是檐下燕雀换了新巢,也要一一禀来。

田嬷嬷母女那桩事,陈稚鱼尚未开口,他已得了全情。只是进了屋,他半句未提,只静默地换着官服,净了手脸,眼角余光却总落在她身上——想瞧瞧她会不会像那日说好的那般,坦诚地告诉他,不愿婆母再往他身边塞人。

可直到他褪去朝服,换上常衫,她仍只低头翻着书卷,半句未提。陆曜心头那点暖意,不知不觉便沉了下去,像被雪水浸过的棉絮,沉甸甸坠着。

她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

难道这院里多个通房妾室,于她来说无关痛痒吗?

正这时,慕青院来人传话,请他们过去用晚膳。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他一手稳稳牵着她的手,一手将伞骨压得低低的,恰好罩住两人身影。

雪花簌簌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噗噗声,倒衬得周遭愈发静了。

走至抄手游廊中段,才听得她细若蚊蚋的声音:“婆母今日叫去用饭,许是有别的话要说。”

陆曜垂眸看她,见她眼睫上沾了点雪星,正欲抬手替她拂去,便听她又道:“今日婆母寻了田嬷嬷,想把她身边的玉书,指去夫君房里伺候。”

陆曜眉峰微挑,方才沉下去的心像是被暖炉烘了烘,霎时活络起来。他勾起唇角,迎上她望过来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笃定:“这事先前不是与你说过?我身边用不着旁人,娘这是多操心了。”

陈稚鱼闻言,肩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压在心头一下午的巨石,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卸去了大半。

她抿了抿唇,眼波流转,鼻音微重却不失娇憨:“其实玉书生的周正,又得婆母喜欢,真要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

陆曜眉头瞬时蹙起,本想低斥她几句“胡说什么”,他都明说不要了,偏还说这些没影的话。可低头一看,她嘴里说着客套话,嘴角却悄悄翘着,眼底那点狡黠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倒像是在故意惹他。

他心头那点嗔怪顿时化了,只伸手捏了捏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声音沉了沉,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再胡说,仔细我罚你。”

伞外雪落得更密了,伞下却暖融融的。她被他捏得缩了缩脖子,眼底的笑意却漫了出来,像融了雪的春水,亮晶晶的。

原来他说的那些,当真不是一时哄她的话。

陈稚鱼抬眸望他,眼尾微微泛红,瞧着竟带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那这件事……”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总不好由我去说吧?毕竟是做儿媳的,次次驳婆母的意思,这多不好。”

陆曜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这是想让他出头,偏又不肯直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害得他方才在屋里憋了好一阵子,真当她心里半分不在乎呢。

他又气又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轻叹一声:“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叫你落个不孝媳的名声,这做不孝子的差事,也就只有我来担了。”

陈稚鱼拼命抿着唇,想把那点雀跃压下去,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笑意早如春水般奔涌出来,藏都藏不住。

陆曜看在眼里,方才那点郁结瞬间烟消云散,心头反倒被这抹笑填得满满当当,连带着落雪的寒意都消散了几分。

……

两人到时才发现,陆晖和张媛媛也在,陈稚鱼落座,看了眼拘谨站在陆夫人身后的玉书,目光打了个旋儿,与旁边的张媛媛对视上,手下意识地抚摸上她的肚皮,听得她叹声说道:“将要临盆,夜里睡也不安生,有两回,它动得厉害,吓得夫君以为它不讲时候就要出来。”

陈稚鱼听得忍俊不禁,看她肚圆如球,感叹道:“约莫年间,就要出生了,到时家里可就热闹了。”

张媛媛也说:“咱们姐俩也是赶巧,到时候孩儿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你知道以前在边关,公爹最常说的是什么吗?”

“什么?”陈稚鱼侧耳听着。

张媛媛轻叹一声,学着荣大伯说:“你们这一代,两房人离得太远,将来有了子嗣,都没法在一处长大,两房分离,到时也没了情分。”

陈稚鱼说:“大伯这话倒也正是,毕竟他与公爹,是亲生兄弟,因公分离,固有感慨,也是常情,只是说出来,总有些伤感。”

“谁说不是呢。”

妯娌说着话,那边玉书得了陆夫人的安排,捧着一碟琥珀玉油,颜色十分好看的东坡肉到了少夫人面前,给她碗里夹了一块。

“请少夫人品尝。”

原是再正常不过的菜品服侍,可张媛媛正对着,一眼就瞧出了她今日的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