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的眼泪:不值得同情(1/1)

牢门在程锦心身后轰然关闭,金属碰撞声在阴冷的地牢中回荡。她踉跄几步,手腕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最终跌坐在潮湿的稻草堆上。地牢里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角落里还有未清理干净的黑褐色污渍。

程锦心抬起颤抖的手,触碰肿胀的嘴角。七姨太手下的人没留情,几轮审问下来,她全身已无一处完好。最痛的却不是身上的伤,而是胸口那个被人生生剜出的空洞——周慕云的背叛。

"周慕云..."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苦涩。那个曾为她挡雨、与她论戏的男人,那个眼神温柔地说"在这乱世能遇到知音是我周慕云的福分"的男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地牢外传来脚步声,程锦心立刻绷紧身体。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

"程班主,考虑清楚了吗?"狱卒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只要供出戏班里谁是革命党,马上就能出去。"

程锦心别过脸,沉默以对。

"敬酒不吃吃罚酒!"狱卒啐了一口,"明天大帅亲自审你,看你骨头有多硬!"

小窗砰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程锦心这才放松下来,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她蜷缩在角落,脑海中浮现出周慕云冷漠的眼神。

"黄鼠狼的眼泪,从来不值得怜惜。"她喃喃自语,想起师父生前常说的话。老人家走前还拉着她的手叮嘱:"锦心啊,戏子虽贱,骨气不能丢。"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程锦心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戏台上,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台下坐着周慕云,眼中盛满欣赏与柔情。忽然间,他变成了穿着军装的恶魔,举枪对准戏班众人...

"砰"的一声巨响,程锦心惊醒过来。牢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周慕云。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装,只是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似乎几天没睡好。手中提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程锦心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锦心..."周慕云的声音沙哑得不似往常,"只要你签了这份认罪书,指认陆明远是革命党,我就能保你出去。"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铺在肮脏的地面上。程锦心瞥了一眼,上面已经写好了供词,只差她的签名和手印。

"然后呢?"她终于开口,声音因干渴而嘶哑,"像你母亲一样,做某个军官的玩物?"

周慕云脸色骤变:"你怎么..."

"你告诉过我你母亲的故事,"程锦心冷笑,强撑着坐直身体,"苏州评弹艺人,被军官强占为妾...现在你要重蹈覆辙,把我送给谁?张大帅?还是你自己留着?"

"住口!"周慕云猛地抓住铁栏杆,手背青筋暴起,"你不懂!在这世道,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我是在救你!"

程锦心缓缓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尽管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周慕云,你记着。"她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终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她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地扯下周慕云胸前的钢笔。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她将笔尖对准自己的咽喉:"要么放我走,要么带走我的尸体。你选。"

周慕云脸色煞白:"你疯了!把笔放下!"

"我师父说过,"程锦心握笔的手稳如磐石,"戏子虽贱,骨气不能丢。"

牢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接着是陆明远熟悉的喊声:"锦心!你在里面吗?"

周慕云神色大变,转身就要出去查看。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程锦心动了。她将钢笔尾部一拧,笔尖竟弹出一小节锋利的钢片。她弯腰迅速撬开脚镣——那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当周慕云发现上当转身时,程锦心已经挣脱束缚,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他颈侧。周慕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唱戏的女子竟有如此身手,随即软倒在地。

程锦心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只有你会演戏?"她从周慕云腰间摸出手枪,迅速躲到门后。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几声枪响和惨叫,牢门被猛地踢开。陆明远带着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周慕云和手持枪支的程锦心,一时愣住了。

"锦心,你..."陆明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中的枪。

"先离开这里。"程锦心冷静地说,将手枪别在腰间。她的目光扫过周慕云昏迷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坚定。

陆明远点点头,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跟我来,后门有车等着。"

他们沿着阴暗的走廊快速前进。沿途倒着几个狱卒,有的昏迷,有的已经断了气。程锦心注意到这些人都是一击毙命,手法专业得不像普通戏班的人能做到的。

出了地牢,冷风扑面而来。程锦心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仿佛重获新生。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暗处,发动机轻声轰鸣。

上车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阴森的建筑。周慕云应该已经醒了,不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愤怒?懊悔?还是如释重负?

"他会追来吗?"车上,程锦心低声问。

陆明远紧握方向盘:"暂时不会。我们的人拖住了他们。"他侧头看了程锦心一眼,"锦心,你怎么会..."

"我父亲是前清侍卫统领,"程锦心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平静地说,"我六岁开始习武。后来家道中落,被师父收留在戏班。这件事除了师父,没人知道。"

陆明远沉默片刻:"连我都瞒着?"

"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程锦心苦笑,"现在看来,师父是对的。"

车子驶入法租界,在一座不起眼的洋房前停下。陆明远扶她下车:"这里是安全的,你先养伤。戏班的人都已经疏散了。"

洋房里早有医生等候。处理伤口时,程锦心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当医生离开后,她才允许自己瘫软在沙发上,全身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

"喝点水。"陆明远递来一杯温水,"锦心,周慕云他..."

"不要再提那个人。"程锦心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从今往后,他是我程锦心的死敌。"

陆明远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你先休息。明天...明天我们有很多事要商量。"

夜深人静,程锦心站在窗前,望着租界璀璨的灯火。远处,上海滩的夜生活正达到高潮,欢笑声隐约可闻。她抚摸着手腕上的淤青,脑海中不断回放周慕云最后看她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除了震惊,似乎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她轻声自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同一时刻,军阀司令部的办公室里,周慕云站在张大帅面前,额角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

"废物!"张大帅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连个戏子都看不住!"

周慕云低头不语,任凭瓷片飞溅到腿上。

"给我找!翻遍上海滩也要把她找出来!"张大帅怒吼,"还有那个陆明远,统统抓回来枪毙!"

"是。"周慕云敬了个礼,转身退出办公室。

走廊里,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那支被程锦心夺去又遗落在地牢的钢笔。笔帽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那是她挣扎时留下的。

周慕云的眼神晦暗不明。他轻轻摩挲着那道划痕,仿佛在抚摸一个遥远的梦境。

晨光透过蕾丝窗帘照进程锦心的房间,她睁开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身下柔软的床铺与地牢里潮湿的稻草形成鲜明对比,手腕上的镣铐痕迹却提醒着她过去几天的噩梦。

她试着坐起来,全身肌肉发出抗议的疼痛。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她拉高被子遮住单薄睡衣下的伤痕。

陆明远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和几样小菜。"感觉好些了吗?"他的声音比往常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程锦心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伸手接过粥碗。米香在口腔中扩散,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陆明远在她床边坐下,看着她狼吞虎咽。"慢点吃,"他忍不住说,"没人跟你抢。"

程锦心放下空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这个粗鲁的动作与她平日里的优雅判若两人。"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她直视陆明远的眼睛,"你是谁?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明远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是你师兄,这没变。"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也是上海地下党文化组的负责人。"

程锦心的瞳孔微微扩大,但没有太惊讶。昨晚那些训练有素的营救者已经说明了很多。

"'锦绣班'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点。"陆明远继续说,"师父知道,但他选择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程锦心冷笑一声,"结果呢?戏班散了,大家流离失所,而我差点死在军阀的地牢里!"

陆明远没有反驳,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她。"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评弹艺人服饰的年轻女子,怀抱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站在苏州园林的假山前。女子眉目如画,男孩却一脸阴郁,与年龄极不相称。

"这是..."

"周慕云和他母亲,二十年前。"陆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告诉你的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他母亲确实是苏州评弹名角,被当时的军阀李司令强占为妾。但结局比他说的悲惨得多。"

程锦心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照片上那对母子。

"李夫人善妒,趁李司令外出时,命人用开水烫坏了周母的嗓子,又用绣花针戳瞎了她的眼睛。"陆明远的话让程锦心胃部一阵绞痛,"周慕云当时才七岁,被锁在隔壁房间,听着母亲的惨叫度过整整一夜。"

程锦心猛地将照片扣在床上,仿佛那画面会烫伤她的眼睛。

"后来呢?"她声音嘶哑。

"后来李司令回来,非但没有惩罚夫人,反而嫌周母又瞎又哑丢人现眼,把她卖到了最低等的窑子。"陆明远深吸一口气,"周慕云被留在李府,成了仆人的出气筒。直到十二岁那年,他偷了李司令一把枪逃出去,半路被张大帅收留。"

程锦心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她想起周慕云谈起母亲时眼中闪过的痛楚,想起他说"在这乱世,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时的绝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睁开眼,声音已经恢复冷静,"想让我同情他?"

陆明远摇摇头:"我想让你了解你的敌人。周慕云对军阀既依赖又痛恨,这种矛盾会是他最大的弱点。"

程锦心掀开被子,忍着疼痛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法租界整洁的街道,几个法国巡捕正悠闲地巡逻,与一墙之隔的华界形成鲜明对比。

"我要复仇。"她轻声说,手指在窗棂上收紧,"但不是简单地杀了他。我要让他尝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就像他对我做的那样。"

陆明远走到她身后:"我们有计划,但风险很大。"

程锦心转身面对他,晨光在她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告诉我。"

午后,程锦心在洋房后的小院里活动筋骨。她换上了陆明远准备的黑色练功服,将长发高高束起。尽管身上伤痕累累,她的每一个动作依然流畅优美,像是舞蹈又像是武术——事实上,这正是她父亲独创的"戏武",将戏曲身段与实战技巧完美结合。

陆明远靠在门框上观看,眼中满是赞叹。"怪不得你能制服周慕云,"他鼓掌道,"这套功夫我见所未见。"

程锦心收势,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父亲说戏子行走乱世,总要有些保命的本事。"她用毛巾擦着脸,"这套'水袖刀'我练了十五年,师父都不知道。"

"周慕云更想不到。"陆明远递给她一杯茶,"按照计划,三天后张大帅府上有一场寿宴,邀请了上海各界名流。我们已经安排好,你会以'白牡丹'的身份混进去。"

"'白牡丹'?"

"苏州新来的评弹艺人,恰好也擅长京剧。"陆明远解释道,"这是周慕云母亲的艺名,他看到一定会特别注意你。"

程锦心挑眉:"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陆明远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地下党有自己的情报网。更重要的是..."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翡翠耳坠,"这是周母的遗物,周慕云一直随身携带。昨晚我们的人趁他昏迷时取来的。"

程锦心接过耳坠,翡翠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绿光。"你们要我冒充他母亲?"

"不,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和好奇。"陆明远纠正道,"然后利用他的矛盾心理接近张大帅。我们最终的目标是那份与日本人签订的密约。"

程锦心将耳坠握在掌心,冰凉的翡翠渐渐被焐热。"计划很周全,"她轻声说,"但你们确定周慕云会中计?"

"不确定。"陆明远坦然承认,"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根据内线消息,周慕云这几天一直在疯狂地寻找你,甚至违抗命令没有追查戏班其他人。"

程锦心转身背对他,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那只能说明他想亲手抓我回去邀功。"

"也许吧。"陆明远不置可否,"总之,三天后行动。在此之前,你需要熟悉'白牡丹'的所有背景资料,还有..."他顿了顿,"学会苏州评弹的基本唱腔。"

程锦心挑眉:"三天?"

"你父亲是前清侍卫统领,你六岁习武,十五岁精通五种地方戏。"陆明远笑了,"对你来说,三天足够了。"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程锦心几乎不眠不休。她学习苏州方言,模仿评弹艺人的神态举止,甚至记住了周慕云母亲生前最常表演的几段曲目。陆明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位老艺人,隔着帘子指点她的唱腔和指法。

第三天傍晚,程锦心站在穿衣镜前,几乎认不出自己。她穿着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头发挽成苏州妇人常见的发髻,耳边垂着那枚翡翠耳坠。妆容精致却不浓艳,完全看不出"锦绣班"当家花旦的影子。

"怎么样?"她转身问陆明远。

陆明远愣了几秒才回答:"完美。连我都差点认不出你。"

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停在洋房前。程锦心深吸一口气,拿起准备好的三弦琴。

"记住,"陆明远最后叮嘱,"一旦拿到密约就立刻撤离,不要恋战。周慕云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程锦心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黄鼠狼的眼泪,我不会再上当了。"

轿车驶向张大帅府邸的路上,程锦心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上海滩。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不夜城永远光鲜亮丽,掩盖了多少肮脏与血腥。就像周慕云英俊的面容下,藏着怎样扭曲的灵魂?

车子在大帅府金碧辉煌的门前停下。程锦心调整呼吸,挂上"白牡丹"应有的温婉笑容。门童引她进入大厅,里面已经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那个穿着深蓝色军装的高挑身影——周慕云正背对着她,与几位军官交谈。

程锦心接过侍者递来的酒杯,轻抿一口壮胆。然后她缓步走向大厅角落早已准备好的表演区,坐下调试三弦琴。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她清楚地看到周慕云的背影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