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面见首长,换一个地方再爬起来(1/1)
招待所那间单间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傍晚。
没有通知,也没有人解释什么。
一名调查组的工作人员把郑仪那个简单的行李袋递还给他,只说了句:
“郑书记,你可以离开了。”
郑仪没问为什么能走,也没问关于“暂停职务”的那顶帽子什么时候能摘。
问了也是白问。
他拎起那个沾了点灰的行李袋,点点头,沉默地走出那栋灰色的小楼。
外面的空气冷冽,刚下过雪,地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脏污雪痕。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滑到他面前,不是县委的车牌。
司机摇下车窗,露出一张郑仪见过的、徐省长身边工作人员的脸,很年轻,没什么表情。
“郑书记,请上车。”
声音也平平的。
郑仪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省委党校的区域,汇入傍晚的车流。
城市的霓虹灯亮起来了,流光溢彩,映在车窗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另一个世界。
车子没有开向省委大院的方向,而是驶进了一片环境清幽、警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区。
最终,停在了一栋掩映在树丛后的独栋小楼前。
这就是省长徐志鸿的家。
工作人员领着郑仪穿过院子,敲开了厚重的实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面容和蔼的保姆阿姨,看到郑仪,她显然认识,低声说:
“郑书记来了?首长在书房等您。”
她让开身子,引着郑仪穿过布置典雅但并不奢华的客厅,走到最里面一扇虚掩的门前。
保姆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
“进来。”
郑仪推开门。
徐志鸿省长并没有像郑仪预想中那样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开衫,靠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旁边的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一副老花镜搁在旁边。
看到郑仪进来,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是亲切的笑容,也不是公事公办的严肃,更像是一种…淡淡的审视后的放松。
“小郑来了?”
他朝旁边的另一张沙发指了指。
“坐。”
郑仪把行李袋轻轻放在门边的地上,走过去,在徐省长对面的沙发坐下。
保姆很快又端来一杯热茶,放在郑仪面前,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徐省长没急着说话,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呷了一口。
郑仪也没说话。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眼前这位真正在关键时刻给予他强力支持的领导。
徐志鸿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郑仪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
“瘦了,气色也不好。在里面没休息好?”
“还行。”
郑仪嗓子还有点哑。
“就是想事情多。”
“是该想。”
徐志鸿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事情搞成这样,差点收不了场。”
这话没有批评的意思,更像是一种陈述。
郑仪低下头:
“老领导,我……是我没守住。”
徐志鸿摆摆手,打断他:
“别说这些虚的。矿上塌下去那一刻,责任就已经像雪崩一样压过来了,躲是躲不开的。调查组那边,第一次谈话录音我听过了。”
他看向郑仪:
“那个孙组长,性子急,火气大,盯着事故责任,想往你身上扣个渎职的帽子,劲头不小。老张……稳重些,想探底,看你识不识大体,懂不懂把水搅浑不如挖清淤泥的道理。”
郑仪心里微微一惊。
省纪委调查组的内部倾向,省长竟然如此直接地点明。
“你答得……”
徐志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
“还成。没乱了阵脚,该认的担子扛着,该点的根子也点出来了。尤其是把‘执行走样’的根子引到周会、黄兴国和陈纵那几条毒虫身上,这步很重要。”
郑仪没接话,他知道省长还有下文。
“至于冷治。”
徐志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关键时刻没掉链子。梁鹏那老狐狸想让你直接顶雷,他那个应对……”
省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继续评价,但意思很明显:
冷治顶住了压力,拿出了关键证据,并且把矛头重新指向了真正的祸源,给郑仪留出了转圜的余地。
“证据链现在很扎实,陈纵集团这根毒刺,是你们青峰自己拔掉的,虽然代价太大。矿难背后的利益链条、渎职腐败、监管黑洞,条条都揪住了尾巴。这份东西,上面要。”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郑仪:
“调查报告最终会怎么下,现在还没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报告的分量,会比你郑仪一个人的处理决定,重得多!”
郑仪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省长的意思,这份调查报告,将会成为刺向整个黑金腐败链条和监管失效顽疾的利剑,其政治意义和警示作用,远大于处理他郑仪一个人。
徐志鸿拿起老花镜,戴上,拿起旁边矮几上的一份薄薄的简报,似乎随意地看着,口中却缓缓道:
“省里几位主要的同志碰过头。都认为,在处理这件事上,青峰县在事发后的组织救援,是尽力的,是拼了命的。尤其是在外部支援力量到达之前的几小时,打通了第一条生命通道,救出十一个人,这一点,是硬成绩!谁也抹杀不了。”
他放下简报,摘掉眼镜:
“当然,十七个人的血债,总得有人担责。”
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又凝重了一些。
郑仪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老领导,无论组织怎么决定,我都没二话。”
“哼。”
徐志鸿轻哼一声。
“少说这些没用的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郑仪的眼睛:
“你现在暂停职务,是避风头,也是上面平衡的需要。事情没彻底落定之前,这个状态,得保持一段时间。”
郑仪的心沉了沉,这个结果,他已有心理准备。
“你呢。”
徐志鸿靠回沙发背,语气变得缓和了些。
“这段时间,好好休整,就当放个假。但脑子别闲着。青峰这次,为什么出事?根子怎么就这么深?怎么才能不重蹈覆辙?还有……”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
“你自己这几年,拼是拼,狠也够狠,但在用人、在平衡、在织那张安全监管的网、在对付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上……就没有值得琢磨的地方?!”
“小郑啊。”
徐志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厚重。
“做事情,尤其是当一把手,光凭一腔血勇,想砸烂一个旧摊子,是不够的。你砸的时候痛快了,可留下满地狼藉,谁来收拾?那十七个人……你砸陈纵没错,但代价呢?”
郑仪低下头,胸口堵得厉害。
“教训啊……惨痛的教训!”
“休息吧。”
徐志鸿最终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这段时间别回青峰了。就在省城,找个地方,安静待着。书可以看,人也可以见,但……分寸自己把握。”
“老领导……”
“别想太多!”
徐志鸿挥手打断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天塌不下来!组织上对一个干部的评价,是综合的,是看长远的!”
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像是要结束这场谈话:
“风浪过去了,只要根子没烂透,有错能改,有担当能扛,组织就还会给你机会……换一个地方,再爬起来,干!”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穿透阴霾的光,投进郑仪被冰封的心底。
换一个地方……再干!
郑仪猛地抬起头,看向徐志鸿。
徐志鸿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去吧。累了就赶紧去睡。地方让小刘给你安排好了。”
郑仪站起身,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千言万语,只汇成沉甸甸的两个字:
“谢谢。”
他深深鞠了一躬。
郑仪转身,拎起地上的行李袋,脚步略显沉重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轻轻拉开了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客厅灯光温暖。
徐志鸿的目光从茶杯移向紧闭的房门,眼神深邃复杂。
他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早已微凉的茶,低低地、模糊地自语了一句:
“这碗饭……不好端啊……”
窗外,省城的冬夜,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