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暂停履行职务,扣帽子(2/1)

车子开得不算快,雪后的路面湿滑,司机开得很稳当。

车里很安静,只有轮胎碾过融化雪水的声音。

郑仪靠在后座上,看着车窗外倒退的县城景象。

街角那家他偶尔会去坐坐的小面馆,还没开门,招牌在阴天里显得灰扑扑的。

路过了县一中,新粉刷的教学楼外墙挺醒目,校门口没什么人。

又开过财政局那座新建的大楼,气派的大门紧闭着。

他脑子里没什么具体的念头。

该做的,他都做了。

矿塌下来的那一刻,人压在了下面,他能逼着省里的救援队连夜顶风冒雪赶过来。

他能把命赌上去,让贺铮那样的人咬着牙用手去扒那些要命的石头。

他能豁出去脸面不要了,当着全省人的面,跟市里撕破脸,硬是把专业设备和最有经验的队伍要过来。

十七个人还是没留住。

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数字的分量。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塌了天的家。

调查组来的太快了。

梁组长那副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暖意的脸,他见得不少。

“建议暂停履行职务”——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会议室里那些人的表情,惊讶的,同情的,也许还有暗自松一口气的,他都看见了。

他没什么好说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这么多人,上面总得有个交代。

他这个当头的,首当其冲,位置在这儿摆着,责任就得扛着。

跑不掉,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至于其他……

矿难是意外吗?

他从来不信什么单纯的“意外”。

黄兴国这个藏在淤泥里的蚂蝗被揪出来了。

那个深藏在背后搅动风云的陈纵,也死在了陆沉这个“愣头青”枪下。

事情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像是猛地扯开一个烂疮,脓血迸出来,里面还藏着更深的、盘根错节的东西。

线索断了吗?

郑仪微微阖上眼。

也许断了陈纵这根明线,但烂疮的根还在泥里。

车子无声地滑行。

他没去想调查组会怎么查,省里会怎么看待他。

这些都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他能做的,就是在出事的第一时间,把命拼上去救人;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把损失压到最小……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冷治了。

付东、贺铮、陈越、沈文翰……也都是他顶着压力、破格拉上来真正办事的人。

车子轻轻一震,停在省道路口。

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轿车等在那里,是调查组的车。

郑仪拉开车门。

冷风裹挟着残雪的寒气袭来,他下意识提了提夹克衣领,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黑车,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哐当一闭,隔绝了外界。

车子驶入覆盖着斑驳残雪的田野远山。

郑仪仰靠在椅背上,深深闭眼,脸上只余沉重的疲惫。

省委党校干部招待所,小会议室

灯光惨白,厚实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郑仪坐在门口对面的椅子上,面前是厚厚一堆文件和一台亮着的笔记本。

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穿深色夹克的男人。

老的,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得挺厉害,梳得一丝不苟,脸有点方,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很厚,让人看不清他眼睛后面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省纪委监委的张组长。

少的,看着也就三十出头,面容严肃,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几乎不带任何温度。

他是省应急管理厅事故调查处的孙副组长。

“郑仪同志,”

张组长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听起来还算平和,但那种平和不带暖意。

“辛苦了。从事故发生后到现在,你一直在一线,没怎么休息吧?身体还撑得住吗?”

郑仪点了点头,声音有点沙哑:

“还行,扛得住。”

“那我们就抓紧时间。”

张组长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上。

“事故本身,初步看不是单纯天灾。黄兴国交代了,受人指使弄虚作假,该发现的隐患没发现。是你们局从黑石坳把他抓回来的吧?指使人呢?”

“死了。”

郑仪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市局刑侦支队的陆沉,在抓捕行动中遭遇持枪拒捕,依法击毙了企图潜逃出省的陈纵。”

“死了……”

张组长轻声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没再追问这个细节,反而话锋一转:

“好。关于事故救援方面。我们调阅了详细的救援指挥记录,尤其是你和省市两级相关部门沟通、协调的通讯记录。过程很艰难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在省救援队抵达前,是你在现场顶着巨大风险,组织消防队员和群众,用最原始的方式,硬生生打通了第一段生命通道,救出了七名被困矿工。这份担当和执行力,调查组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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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仪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话听起来像肯定,但在这种场合,更像是铺垫。

果然,一直没开口的孙副组长,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带着冷气的鼻音。

“哼。”

这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郑仪的目光转向他。

孙组长挺直了腰背,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像一块冰冷的铁板:

“担当?拼劲儿?不否认!但看清楚重点,这是系统性、根子里的悲剧!”

他猛地翻开一份材料,啪的一声响:

“三年来,县里给庆祥矿下了多少整改书?通风、瓦斯、支护、水文……桩桩要命!郑书记,这些你知不知道?!”

郑仪迎着他的目光:

“知情。”

“好!你知情!”

孙副组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凌厉:

“既然知情!为什么这些隐患一直拖着?整改了吗?落实了吗?谁在整改?进度怎么样?为什么一次次检查都是走过场?为什么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反而酿成了今天这场死了十七个人的惨剧?!”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不要跟我们讲客观困难!讲人力物力财力不足!讲矿上有自己的难处!这是十七个活生生的人命!不是报表上的数字!如果每一个问题都能及时整改到位,这十七个人,本可以不用死!”

他喘了口气,眼神死死盯住郑仪:

“作为县委书记,地方主官,守土有责!守土负责!守土尽责!这次事故,你郑仪同志,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领导责任!”

这顶帽子,扣得又急又狠!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压力陡增。

张组长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孙副组长的脚一下,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声音恢复了平稳:

“孙组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事故损失惨重,大家都很痛心。调查组的目的,是为了厘清责任,查清真相,也是为了以后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

他看向郑仪:

“郑仪同志,孙组长刚才提出的这些问题,很尖锐,也很关键。你怎么看?”

郑仪沉默了片刻。

头顶惨白的灯光照着他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很重。

“责任,我认。”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作为县委书记,属地管理责任,我推不掉。十七位矿工兄弟没了,我内心很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孙组长:

“但是,孙组长提到的那些安全隐患,那些整改通知,我并不只是‘知情’。”

他微微坐直了一些:

“我在任期间,不止一次在县常委会、安委会、甚至亲自带队下矿检查时,针对这些隐患,提过要求。”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张副组长:

“也做过一些部署。”

“比如,去年第四季度,我推动在县财政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划拨了一笔专项资金,用于更换几家重点煤矿,包括庆祥煤矿在内,老旧破损的安全监控系统。”

“比如,去年年底,我责令县安监局和煤监局,对全县所有煤矿重新进行一轮全面安全评估,限期整改。庆祥煤矿,就是被挂了‘黄牌’的重点督办对象。”

“再比如……”

郑仪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说出的事情具体到时间、部门和措施:

“今年开春,我提议并推动了‘煤矿安全监管责任捆绑’制度。要求县领导、县直部门负责人、甚至乡镇一把手,分片包保重点煤矿安全,定期下沉检查。责任到人,出了问题一追到底。”

他看向孙组长:

“这些安排和行动,都有会议纪要、文件签批和现场检查记录可以佐证。调查组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调阅。”

孙副组长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郑仪能拿出这些具体的应对措施记录。

他快速翻动手边的文件,似乎在查找什么。

张组长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动了动,插话道:

“这些措施,方向是对的。但结果呢?结果就是庆祥煤矿的隐患不仅没根除,反而最终酿成大祸。郑仪同志,问题出在哪儿?是措施执行不到位?还是力度不够?或者是监管链条上的某些环节……流于形式了?”

他的问题更加深入,不再纠缠于郑仪是否知情,而是指向了制度执行的失效。

郑仪点点头:

“张组长问到关键了。”

他深吸一口气:

“具体执行层面,确实存在严重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监管失灵。”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

“我后来才明白,我们派下去的监管人员,有的能力不足,发现不了深层次的问题;有的碍于人情,睁只眼闭只眼;更有的……”

“像已经被控制起来的原县应急管理局局长周会等人,他们本身就是和陈纵沆瀣一气,甚至主动替煤矿掩盖问题、蒙蔽上级!”

“下面安监员,”

郑仪无奈而沉重。

“不少是镇上临时塞的,要么不懂,要么和矿上沾亲带故。眼是瞎的,嗓门也是哑的。”

“至于‘责任捆绑’,我说实话,初衷是好的,但跑了调:县领导挂了名未必真下去;部门头头自己事忙顾不上;镇里权限不足,有心无力。”

“说到底,”

郑仪重重地说。

“是我低估了问题的顽固、复杂,特别是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链。对监管网上的破洞,没真正彻底地缝上、织牢。作为书记,在这上面,办法够不够狠?力是不是发到了点上?我认……没做好!”

他的这番话,没有推诿,认领了自己的责任。

同时,也点出了监管失灵这一核心症结,并将问题导向了更深层次的体制机制原因和具体执行环节的腐败失职。

张组长认真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孙组长皱了皱眉,还想开口说什么。

张副组长却抬手示意了一下:

“郑仪同志谈得很深入,也很有价值,这些深层次问题,正是我们调查组需要重点查清、剖析的。”

他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先到这里。郑仪同志,这段时间请你在招待所休息,也认真梳理一下相关的思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联系调查组。我们可能随时还要再谈。”

谈话结束。

张副组长起身,和郑仪礼节性地握了握手。

孙组长面无表情,只是收拾着自己的文件。

郑仪默默地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推开会议室的门,郑仪走了出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单间的窗口对着灰蒙蒙的天,郑仪坐在小沙发上,刚才会议室的情景挥之不去。

孙组长那顶“不可推卸的主要领导责任”的帽子,扣得气势汹汹。

他是代表省应急厅事故调查处,盯的就是“事故责任”这一条线,目的明确,就是要从“履职不力”的角度坐实他郑仪的罪责。

张副组长……

这位省纪委的老张,看似公允,话里话外却在给他搭台子,引导他把问题的根子引向更深层次的监管失灵和腐败,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领导不力”。

两股力量。

一股要把他踩死。

另一股……似乎在给他一丝生机。

郑仪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这间斗室里的“休息”,不过是暴风眼中心短暂的、虚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