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手术刀与刻刀(1/1)

清晨六点的医院走廊空荡得能听见输液管滴落的声音。明远数着地砖上的菱形花纹,第三十七次核对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律师两小时前才离开,现在他西装口袋里还揣着新鲜出炉的监护权文件,纸张边缘硌得肋骨生疼。

"李先生?"护士推开准备室的门,"李老师说要见小雨。"

病房里,李建国已经换好手术服,枯瘦的手腕从过大的袖口伸出来,像老树枝桠。小雨穿着明远特意买的新裙子——淡黄色,绣着小木刨图案——正趴在床边给爷爷看她的"勇气徽章":一块枫木雕刻的星星,嵌着从爷爷旧怀表上拆下的齿轮。

"今天我要当爷爷的守护天使。"她把徽章别在老人病号服领口,"齿轮会转走所有病痛!"

李建国抚摸孙女的头发,喉结滚动几次才发出声音:"小雨...如果爷爷..."

"没有如果!"小雨突然捂住耳朵,"王奶奶说手术室就像...像木工房的喷漆间,进去睡一觉,出来就焕然一新!"

明远别过脸去。窗外,朝阳正爬上住院部楼顶的十字标志,把"心脏外科"四个字染得血红。他想起律师的警告:就算有完备的法律文件,如果生母真打官司,法官还是会倾向血缘关系。

"时间到了。"麻醉师推着药车进来,车轮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小雨突然扑上去抱住爷爷的腰,小脸紧贴那个齿轮徽章。李建国僵了一瞬,然后缓缓将下巴搁在孙女发顶,闭上的眼角有反光闪烁。明远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手指不受控地发抖。

当手术床轮子碾过走廊分界线时,李建国突然挣扎着支起身子:"明远!那个...樟木箱..."

明远快步上前握住父亲的手:"我知道,第三块板底下。"

老人眼中的焦急并未消退,但麻醉剂已经开始生效。他的眼皮沉重垂下,最后含糊吐出几个字:"...还有信..."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明远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林社工"三个字让他胃部抽搐。

"李先生,苏女士已经到医院了。"

明远看向小雨——女孩正趴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画祈祷卡片——他压低声音:"请带她去咖啡厅,我十分钟后到。"

医院咖啡厅的假绿植上积着薄灰。苏雯坐在角落,手指神经质地敲打桌面。她比照片上更瘦,牛仔外套袖口磨得发白,但眼睛亮得惊人——那眼神明远太熟悉了,小雨专注雕刻时就是这样。

"李总监。"她站起来,指甲掐进掌心,"我只要每周探视权。"

明远将监护权文件推过桌面:"法律上,我是唯一监护人。"

"但她是我女儿!"苏雯的声音惊动了邻座,她慌忙压低音量,从包里掏出一叠泛黄的纸,"这是当年福利院签字页,这里写着'临时托管'!还有DNA报告..."

明远没看文件。他盯着苏雯腕内侧的纹身——一朵木棉花,和兄长日记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兄长曾写道:"小雯说木棉又叫英雄花,摔得再狠也要昂头开花。"

"你知道怀表吗?"他突然问。

苏雯像被击中般僵住,眼泪瞬间涌出:"他还...留着?"

这个反应说明一切。明远打开手机相册,放大那张怀表里的全家福。苏雯的指尖悬在兄长抱着婴儿的画面上空,颤抖得无法触碰屏幕。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明远声音干涩。

"我在监狱里申请了六次探视,全被福利院拒绝。"苏雯抹了把脸,"出狱后找了整整两年,直到在电视上看到小雨的绘画比赛..."

电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观众席,李建国身边坐着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明远想起那天小雨莫名说"有个阿姨一直看我",后背窜上一股寒意。

咖啡厅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小雨抱着她的画本跑进来,王婶气喘吁吁跟在后面:"孩子非要来找你..."

时间仿佛凝固。苏雯的咖啡杯翻倒在桌,褐色液体浸染了DNA报告。小雨停在两步外,歪头打量这个陌生的阿姨,突然指着她手腕:"木棉花!我梦里见过!"

苏雯踉跄着蹲下,想触碰又缩回手:"小雨...我是..."

"我侄女该回病房了。"明远挡在中间,声音冷硬得自己都陌生。小雨却从他臂弯下钻过去,好奇地摸苏雯的纹身:"阿姨你也喜欢木工吗?爷爷说木棉花是很好的雕刻材料。"

王婶紧张地拽明远袖子:"护士说李老师术中血压波动..."

明远必须立刻去手术等候区,又不能留下小雨。正僵持间,苏雯突然从包里拿出个小木偶:"给你...本来想等你生日..."

粗糙的松木雕刻,明显是监狱工艺,但眉眼活脱脱是小雨两岁时的模样。小雨惊喜地接过,翻到底部时突然尖叫:"我的名字!这里还有小字...''永''...''志''..."

明远夺过木偶。底座刻着"小雨周岁快乐"和日期,旁边还有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刻痕:"永志不忘"。和父亲怀表上的"永志"是同一个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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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哥..."明远喉咙发紧。

苏雯的眼泪砸在地砖上:"他给孩子取名那天,说'雨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小雨困惑地仰头看明远:"小叔叔,阿姨认识我爸爸?"

手术等候区的电子屏突然响起警报,李建国的手术状态变成红色"术中危急"。明远抱起小雨就往楼上冲,苏雯的声音在身后追来:"我不会放弃的!"

五楼手术专用电梯前,赵明辉带着电视台的人正在采访。看见明远,他立刻把话筒递过来:"李总,关于李氏工艺传承危机,您作为病人家属..."

明远一拳砸在电梯按钮上:"滚!"

特殊病房的玻璃墙后,父亲苍白得像具石膏像,各种导管从被单下延伸出来。主刀医生正在和团队激烈讨论,监护仪上的波形剧烈起伏。

小雨整张脸贴在玻璃上呵出白雾:"爷爷的心脏在吵架。"她忽然转头问,"那个木棉花阿姨...是我妈妈吗?"

明远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走廊灯光惨白刺眼,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木头不会撒谎,所有裂痕终将显现。

"她可能是。"他最终选择诚实,"但法律上..."

"我知道我是领养的。"小雨用脚尖在地上画圈,"王奶奶说漏嘴过。但爷爷说家人不是由血决定的,是由..."她摸出挂在脖子上的小木牌,"由共同雕刻的时光。"

明远抱紧她,闻到她头发上有父亲工作室的木屑香。电子屏状态突然跳回绿色,医生推门出来:"瓣膜修复成功了,但发现冠状动脉严重狭窄,需要二次手术。"

"现在?"明远声音嘶哑。

"病人太虚弱,建议两周后。"医生擦着汗,"另外,他醒来一直重复'樟木箱'和'信'。"

重症监护室外,明远给陈志远发完工作安排,发现小雨不见了。护士说她往楼梯间跑了,地上掉着那个松木小偶人。

天台铁丝网上系着病人们祈福的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小雨蜷缩在水箱后面,怀里抱着她从不离身的雕刻工具箱。

"宝贝..."明远蹲下身。

"我在给妈妈做礼物。"小雨打开工具箱,里面是个半成品木雕——粗糙但传神的苏雯侧脸,木棉花纹身用红蜡笔涂了色,"爷爷说原谅是最好的胶水,能粘合所有破碎的东西。"

明远胸口剧痛。父亲什么时候教过她这些?或许在他忙于拯救公司时,祖孙二人早已分享过无数他不知晓的对话。工具箱底层露出一角信纸,他抽出来发现是兄长笔迹:

【小雯,今天抱了小雨,她笑起来有你一样的酒窝。等债务还清,我们就去接你。爸其实早知道,他说孩子无辜...】

日期是车祸前三天。

小雨摸着信纸上晕开的字迹:"这是爸爸的眼泪吗?"

"是雨水。"明远撒谎。兄长写这封信时一定在下雨的窗前,就像他给女儿取名的那个雨天。

回家取换洗衣物时,明远撬开了父亲工作室的樟木箱。第三块底板下藏着牛皮纸包着的文件:兄长与苏雯的结婚证复印件,小雨的出生证明,以及...父亲五年前的心脏检查报告。

"主动脉瓣重度狭窄,建议立即手术。"同样的诊断,同样的风险警告。父亲隐瞒了五年,直到这次病发。

文件最下面是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明远亲启"。颤抖着拆开,父亲工整的字迹铺陈开来:

【明远,若见此信,我手术当有不测。公司债务已清,专利续费二十年。小雨身世复杂,她生母苏雯本性不坏...怀表里有地址,找到她...】

信纸突然被风吹到工作台墨水瓶上,洇开的墨迹显露出原本被涂改的部分:【...其实苏雯出狱后找过我们,但我拒绝了。我害怕失去小雨,就像失去你哥...原谅我的自私。】

墨迹在最后一行完全化开:【手术前我会修改遗嘱。血脉重要,但陪伴更甚。你才是小雨真正的父亲。】

夕阳西沉,工作室渐渐暗下来。明远摸出那个怀表,在暮色中旋开后盖。夹层里确实有张小纸条,却不是地址,而是一串银行保险箱编号和密码。

保险箱里只有一盘微型磁带和发黄的笔记本。银行经理说这是五年前兄长寄存的,按规定逾期不取就要销毁。明远在车上用钢笔和回形针做了简易播放装置,耳机里传来兄长熟悉的声音:

【小雯,今天爸终于同意见你。别怕,他虽然严肃但...等等,前面卡车怎么回事?!——刺耳的刹车声——小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去找我弟明远,他一定会...】

撞击声。杂音。然后是一段陌生男声:【李小姐,你丈夫当场死亡。按约定,你明天必须自首,否则孩子会被送到福利院。记住,永远别说出孩子身世...】

磁带终结于长久的空白。明远坐在车里浑身冰冷,兄长最后的话像预言般回荡。笔记本里是父亲的字迹,记录着每月汇款给"某女子监狱"的明细,最近一笔是三个月前。

医院走廊的夜灯已经亮起。明远在护士站得知,他离开期间苏雯又来过了,留下个包裹。牛皮纸包着的是一摞监狱劳动所得汇款单,收款人全是"李小雨",附言栏清一色写着"给星星买糖"。

小雨在陪护床上熟睡,怀里抱着未完成的木雕。明远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发现枕边多了张纸条,是孩子歪扭的字迹:【我可以有两个妈妈吗?一个天上的,一个地上的。】

监护仪规律地"滴滴"响着。玻璃窗映出明远憔悴的脸,和身后父亲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老人虚弱地抬起手指,在雾化的玻璃上画了颗星星,然后指了指小雨。

明远点点头,掏出手机拨通了林社工给的号码:"苏女士,明天谈谈吧...关于共同监护权。"

窗外,夜空中真的有一颗星星特别亮。病床上,李建国缓缓闭上眼睛,胸口齿轮徽章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雨在梦中翻身,小手紧攥着刻刀和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