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徘徊十一路口(1/1)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激着明远的鼻腔。他坐在苏晴病床边的硬塑料椅上,笔记本电脑搁在膝头,屏幕上是张成刚发来的公司股权重组方案。那些冰冷的百分比数字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的股份从35%被稀释到15%,理由是"长期缺席公司核心业务"。
"还没处理完吗?"苏晴轻声问。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此刻她正半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号服的衣角。
明远迅速合上电脑。"没什么要紧的。"他强迫自己微笑,"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粥?"
苏晴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公司出问题了?"
"张成在搞小动作。"明远叹了口气,"趁我不在,想把我边缘化。"
苏晴伸手覆上他的手背。"你应该回去处理。这里有我妈在。"
"不行。"明远斩钉截铁地说,"我说过会陪你手术。"他想起今早岳母那充满怀疑的眼神——"这次你该不会又找借口溜去工作吧?"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明远,我不想成为你后悔的理由。"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明远心里。他记得三年前小满高烧住院,他因为一个重要客户会议而迟到,苏晴也是这样说的——然后整整一周没跟他说话。
"我不会后悔。"他坚定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护士进来做术前检查,明远趁机到走廊透气。窗外是医院的花园,几个病人被家属推着轮椅散步。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公司法律顾问的来电。
"明总监,张总让我通知您,如果您明天上午不参加董事会签字,视为自动放弃优先认购权。"律师公事公办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同情。
明远握紧手机。"明天上午我妻子手术。"
"我理解,但公司章程规定..."
"去他妈的规定!"明远突然爆发,引得走廊里几个家属侧目而视。他压低声音,"告诉张成,别把事情做绝。"
挂断电话,明远额头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三年来第一次,他感到如此无力。曾经,一个电话、一杯咖啡的功夫他就能解决最复杂的建筑难题。现在,他却无法同时出现在手术室和董事会上。
回到病房,苏晴已经睡着了,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明远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电脑,准备回家拿些换洗衣物。临走前,他在苏晴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不再是家里常用的那款,而是医院提供的廉价产品。这个认知莫名让他心酸。
电梯门刚要关上,一只手突然伸进来拦住。明远抬头,对上岳母严肃的面容。
"要走了?"老太太语气尖锐。
"只是回家拿些东西。"明远按下一楼按钮,"小满还好吗?"
"睡下了。"岳母双臂交叠,"李老师打电话来,说小满今天的作文写的是《我的爸爸》,全班都哭了。"
明远喉头发紧。"她写了什么?"
"'我的爸爸终于回家了。他记得我不吃蛋黄,记得妈妈喜欢的花,记得我的泰迪熊叫嘟嘟。他不再只是电话里的声音...'"岳母的声音突然哽咽,"明远,你知道这三年小满画里的你是什么样子吗?永远是一个背影,或者一张模糊的脸。"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明远站在那里,双腿像灌了铅。
"明天手术几点?"岳母问。
"上午九点。"
"你会来的,对吧?"那双与苏晴相似的眼睛直视着他,"不管发生什么。"
明远直视回去。"我一定在。"
夜色已深,明远推开家门,屋内静悄悄的。岳母留了张字条说带小满先睡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卧室,从衣柜深处找出那个尘封已久的文件盒——公司原始股权证明和合伙协议。
客厅里,他泡了杯咖啡,开始逐页查阅文件。随着阅读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张成精心设计的条款几乎把他逼到死角:要么明天亲自出席董事会维持股份,要么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手机亮起,是一条新闻推送:"知名设计公司星辰创意或将迎来重大股权变更,创始人明远疑似退居二线..."配图是张成在某个酒会上志得意满的笑脸。
明远冷笑一声,正准备关闭手机,另一条消息跳出来——"未来家居"设计大赛初审通过通知。他点开邮件,自己的"家庭共生住宅"入围了决赛,评委会的评价是:"颠覆性的设计理念,将人文关怀与建筑美学完美融合。"
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在他眼前展开。一边是张成提供的金光大道——回归公司,接手新加坡项目,重拾昔日荣光;另一边却模糊不清,只有那个温暖却不确定的可能性——一个真正属于家庭的生活。
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爸爸?"
明远赶紧放下文件。"怎么醒了,宝贝?"
"我梦见妈妈不见了。"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紧紧搂着那只旧泰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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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张开双臂,小满立刻扑了进来。她比三个月前重了些,头发带着儿童洗发水的甜香。"只是梦,妈妈在医院好好的,明天做完手术就回家了。"他轻拍女儿的背,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做噩梦时,父亲也是这样安抚他——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一下又一下,仿佛能拍走所有恐惧。
"外婆说你要回公司上班了。"小满仰起脸,大眼睛里盛满不安,"是真的吗?"
明远胸口发闷。"爸爸会多陪你和妈妈的,我保证。"
"像上次那样保证吗?"小满的问题天真而尖锐,"上次你说会来看我表演,结果只来了电话。"
明远无言以对。他把女儿搂得更紧,感受着她小小身躯传来的温度。那些他曾认为至关重要的项目、奖项、头衔,此刻在这个三岁孩子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哄睡小满后,明远回到客厅,目光落在墙上的家庭照上——那是苏晴坚持每年拍摄的"全家福",而他缺席了其中三张。最近的一张是上个月拍的,他站在苏晴和小满中间,三个人都笑得有些不自然,像是还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家庭。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张成的私人号码。明远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
"老明,考虑得怎么样了?"张成的声音透着志在必得,"明天九点董事会,你出现,我们按原计划分股份;你不来..."他故意拖长音调,"新加坡项目就全权由我负责了——用你的设计理念。"
明远握紧拳头。"你什么意思?"
"别装傻,你知道我指什么。那些'生态融合'的创意本来就是我们一起讨论的,法律上很难界定归属。"张成轻笑一声,"当然,如果你明天出席,这一切都好说。"
明远看向卧室门,想象着小满熟睡的样子。"我妻子明天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理解,家庭第一嘛。"张成语气突然亲切,"这样吧,我让董事会推迟到下午三点,够你陪完手术了。仁和医院到公司不过半小时车程。"
明远闭上眼睛。张成算得太精了——他知道明远无法拒绝。"我考虑考虑。"
"别考虑太久,老明。"张成的声音冷了下来,"商场如战场,机会稍纵即逝。"
挂断电话,明远走到阳台上。夜风拂过苏晴精心照料的多肉植物,那些肥厚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想起苏晴教他浇水时要"见干见湿",想起小满第一次成功种出的小番茄,想起自己躺在医院时,苏晴每天带来的鲜花...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医院APP的通知:"患者苏晴明日手术确认,请家属术前一小时到达。"
明远做了个深呼吸,回到客厅,将公司文件全部塞回文件盒。他做出了决定。
清晨六点,明远轻轻唤醒小满。"今天妈妈做手术,我们要早点去医院。"
小满迷迷糊糊地点头,小手紧紧抓着泰迪熊。明远帮她换好衣服,做了简单的早餐。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喝牛奶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独自完成这些日常事务——以往总是苏晴在操持,而他要么在加班,要么在出差的飞机上。
岳母七点准时到达,看到准备好的早餐和收拾整齐的小满书包,眉毛微微上扬。"都安排好了?"
"嗯。"明远递给她一杯咖啡,"我送小满去学校,然后直接去医院。"
老太太抿了口咖啡,意味深长地说:"张成昨晚打电话到家里找你。"
明远手里的杯子差点打翻。"他说什么?"
"说有个重要会议改到下午三点,让你务必参加。"岳母冷笑一声,"我告诉他,除非我女儿手术取消,否则你想都别想。"
明远没想到岳母会这样维护自己。"谢谢。"他低声说。
"不用谢我。"老太太放下杯子,"我只是不想再看苏晴失望了。"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明远搂着小满,女儿温暖的重量压在他的大腿上。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后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那些他曾参与设计、引以为傲的建筑,此刻却让他感到陌生。
"爸爸,妈妈会疼吗?"小满突然问。
明远亲吻她的发顶。"医生会给妈妈打麻药,睡着了就不疼了。"
"那她会梦见我们吗?"
这个问题让明远喉头发紧。"一定会的。"
送小满到学校后,明远匆匆赶往医院。苏晴已经换好手术服,正和麻醉师交谈。看到他进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都安排好了?"她问。
明远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小满让我告诉你,她今天会画一幅画送给康复的你。"
苏晴微笑,眼角泛起细纹。"她昨晚睡得好吗?"
"做了个噩梦,但很快又睡着了。"明远犹豫了一下,"张成把董事会改到下午三点。"
苏晴的表情凝固了。"你要去?"
"不。"明远斩钉截铁地说,"我哪儿也不去。"
麻醉师走过来,示意该进手术室了。明远俯身亲吻苏晴的额头,尝到一丝咸味——不知是谁的泪水。
"我等你出来。"他轻声说。
手术室的门关上后,明远在等候区坐下,掏出手机。十几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公司。他粗略浏览了一下,大多是关于董事会准备的。最后一条是张成的最后通牒:"三点不到,后果自负。"
明远冷笑一声,正要回复,岳母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怎么样?"
"刚进去。"明远接过咖啡,"医生说大概两小时。"
老太太在他旁边坐下,罕见地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两人沉默地喝着咖啡,医院广播里不时传来寻人通知。
"你知道苏晴为什么选择你吗?"岳母突然问。
明远摇头。
"她说你看世界的角度与众不同。"老太太望着远处,"那年她带你回家,你注意到我们老房子的屋檐设计,说那是'融合南北风格的独特尝试'。住了三十年,我从没那样想过自己的家。"
明远记起那次拜访。当时他刚和苏晴交往半年,满脑子都是建筑理论,看什么都要分析结构风格。
"我以为那是优点。"他苦笑,"结果却成了忽视家人的借口。"
"人都会犯错。"岳母的语气软化了些,"关键是能否回头。"
明远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是公司前台发来的照片——董事会会议室已经布置完毕,他的名牌放在张成右手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远盯着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思绪纷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苏晴的场景——大学图书馆,她坐在窗边读书,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他脑中浮现的不是搭讪的台词,而是"这个画面应该被设计成一扇彩窗"。
"明远家属?"手术室门开,一位戴口罩的医生走出来。
明远和岳母同时站起。"手术顺利,正在缝合。"医生摘下口罩,"结节病理检查是良性的,但甲状腺功能需要长期服药调节。"
明远长舒一口气,双腿突然发软。"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半小时左右,会直接送到复苏室。你们可以去那里等。"
复苏室外,明远终于回复了张成的消息:"我不会出席董事会。关于股份,我们法庭上见。"
发送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手机立刻疯狂震动起来,他直接关掉了电源。
苏晴被推出来时还在麻醉状态,脸色苍白得像纸,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明远握住她冰凉的手,跟着推床一路小跑。"我在这里,"他不断重复,"我在这里。"
复苏室里,护士忙着连接各种监护设备。岳母去办住院手续,留下明远一人守在床边。他凝视着苏晴平静的睡颜,想起他们结婚时的誓言——"无论健康或疾病"。那时的他满脑子都是事业蓝图,从未想过"疾病"会如此真实地降临。
一小时后,苏晴开始苏醒。她先是手指微动,然后眼皮颤抖着睁开,目光涣散地环顾四周。
"明...远...?"她的声音嘶哑微弱。
明远立刻凑上前。"我在这里,手术很成功。"
苏晴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又沉沉睡去。护士说这是正常现象,麻醉药效还没完全消退。
岳母回来后,明远才想起小满放学的时间。"我去接她,然后带她来看看妈妈。"
"你确定?"岳母皱眉,"医院对孩子来说..."
"她应该来。"明远坚持,"这是我们家的事。"
学校门口,小满一看到明远就飞奔过来。"妈妈好了吗?"
"好了,但脖子上绑了绷带,看起来会有点吓人。"明远蹲下来平视女儿,"你想去看看她吗?"
小满用力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我画了全家人,还有妈妈的植物。"
画上是四个简笔小人——爸爸、妈妈、小满,还有一个明远认不出来的角色。
"这是谁?"他指着第四个戴帽子的人。
"外婆呀!"小满理所当然地说,"她也是家人。"
明远胸口一热,将女儿搂入怀中。
回到医院,苏晴已经清醒多了,正小口喝着岳母喂的水。看到小满,她立刻露出微笑,虽然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妈妈!"小满小心翼翼地靠近,递上画作,"送给你,快点好起来。"
苏晴接过画,眼眶湿润。"真漂亮,妈妈最喜欢了。"
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突然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他掏出手机,开机后无视所有工作消息,只拍下此刻的苏晴和小满——不是为社交媒体,而是为自己记住这一天,他选择了正确的一方。
傍晚,等苏晴睡下,小满被岳母带回家后,明远才打开电脑处理工作邮件。最上方是张成发来的长信,标题全大写:"最后机会"。内容无非是威胁要起诉他违约,冻结他股份云云。
明远平静地回复:"随你便。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接着,他点开"未来家居"大赛的详细要求,开始认真准备决赛材料。这一次,他的设计不再只为评委会,而是为所有像他一样曾经迷失在事业与家庭间的人。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明远趴在苏晴床边打盹,突然感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怎么不上来睡?"苏晴的声音比白天清晰了些。
明远抬头,看到妻子温柔的目光。病床不算宽,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挤了上去,避开她的伤口,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董事会..."苏晴轻声问。
"没去。"明远吻她的发顶,"张成想窃取我的设计理念,稀释我的股份。我决定起诉他。"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那公司..."
"不重要了。"明远收紧手臂,"你和孩子才重要。"
苏晴在他怀里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次是真的吗,明远?不是出于愧疚或责任?"
明远迎上她的目光。"是真的。我找到了更想设计的东西——我们的家。"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监护仪的滴答声与两人的呼吸渐渐同步。在这间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明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不是来自事业成就,而是来自知道自己正身处应该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