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人的重逢(1/1)

复查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张医生拿着许明远的检查报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肾功能指标完全正常,排斥反应为零。"医生推了推眼镜,"说实话,亲属间活体移植能达到这种匹配度的不多见,你们父子的基因相似度简直像同卵双胞胎。"

许明远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蓝志远。父子这个词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既陌生又熟悉。蓝志远专注地盯着检查报告,但许明远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一种节奏——那是他自己紧张时也会有的小动作。

"蓝先生的恢复情况呢?"许明远问道。

张医生的表情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考虑到蓝先生的年龄和既往病史,恢复进度是符合预期的。只是免疫抑制剂需要调整剂量..."

"我自己清楚情况。"蓝志远打断医生,站起身来,"既然明远的检查没问题,我们就不多占用您时间了。"

走出诊室,许明远拉住蓝志远的手臂。"医生刚才想说什么?你的情况不只是'符合预期'那么简单,对吗?"

蓝志远的目光落在许明远抓着他手臂的位置,嘴角微微上扬。"四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碰我。"他轻声说,然后拍了拍许明远的手背,"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天不是要去看你母亲吗?我们别迟到了。"

阳光疗养院坐落在城郊一片梧桐树林中。停好车后,许明远发现蓝志远在车前站了许久,凝视着主楼的方向,呼吸明显变得急促。

"你可以吗?"许明远问,"如果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来。"

蓝志远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盒,吞下一粒白色药片。"等了四十年,不差这几分钟。"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看起来怎么样?"

许明远这才注意到蓝志远今天特意穿着深蓝色西装,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银色领针,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有眼角的纹路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紧张。

"很精神。"许明远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妈的情况...有时候会认不出人,有时候又会突然很清醒。医生说是脑部受损后的正常波动。"

蓝志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带路吧。"

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阳光充足。推门前,许明远听到母亲正在哼唱一首老歌——那是她年轻时最爱的《茉莉花》。他轻轻敲门,然后推开。

"妈,我带了个人来看你。"

病床上的女人转过头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她看了看许明远,然后目光移向蓝志远,突然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许明远看到蓝志远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志...远?"母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枯瘦的手指抓紧了被子。

蓝志远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最后几乎是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玉芹..."他终于说出声来,声音破碎,"是我。"

许明远悄悄退到门口,给两人留出空间。他看到母亲颤抖的手缓缓抬起,停在半空,又落下,又抬起,最终轻轻触碰蓝志远的脸颊,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老了。"母亲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蓝志远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还是那么美。"

许明远从未听过蓝志远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温柔得近乎脆弱,每个字都裹挟着四十年的思念与悔恨。他轻轻带上门,走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晴发来的消息:"怎么样?他们见面了吗?"

许明远回复:"嗯,正在单独谈话。比预想的顺利。"

"小满画了新画,说要送给'星星爷爷'。晚上回来吃饭吗?"

许明远看了看时间。"应该可以,我待会问问蓝...我爸。"

打出"我爸"这两个字时,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三个月前,这两个字还只指向那个已经离世的军人许建国。现在,它突然有了双重含义。

一小时后,病房门开了。蓝志远走出来,眼眶通红但表情平静。"她想见你。"他说,声音嘶哑。

许明远走进病房,发现母亲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背挺得笔直,头发也梳理整齐,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明远,过来。"她招手,语气是许久未有的清晰。

他在母亲面前蹲下。她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这颗肾脏...是他给你的?"

许明远点点头。

母亲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命运真是讽刺。当年我带着你逃离,就是怕他连累你。现在他却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真相?"

母亲望向窗外,阳光在她的银发上跳跃。"1978年,你父亲被指控为'反革命分子',要送去西北劳改。临走前那晚,他偷偷回来,说有人警告他我们母子也会有危险。"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他让我们逃走,彻底消失,等你长大后再联系。"

"但你们再也没联系上。"

"不是没联系上,是不敢联系。"母亲苦笑,"最初几年,我听说有人在打听我们的下落,以为是来抓人的。后来政策变了,但我们已经有了新生活...许建国对你那么好,我不想打乱这一切。"

许明远握住母亲的手。"蓝...父亲说,他找到我们时,我已经上小学了。"

"他找到我们了?"母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从来没...我完全不知道。"

"他只是远远看着,没有打扰。"许明远轻声说,"他有一整本我的照片,从小学到大学,到我结婚,到小满出生..."

母亲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个固执的傻瓜..."她喃喃道,"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听人劝。"

"他现在就在外面。你们...要不要一起聊聊?"

母亲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叫他进来吧。四十年了,我们三个终于...完整了。"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窗帘在病房地板上画出一道温暖的光带。许明远坐在母亲左边,蓝志远坐在右边,三人第一次以真正的家庭身份交谈。大部分时间是母亲和蓝志远在回忆往事,许明远则安静地听着那些他从未知晓的家庭历史。

"记得明远出生那天吗?"母亲突然笑着问蓝志远,"你紧张得在产房外晕过去了。"

蓝志远也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那是因为我三天没合眼守着你。这小家伙折腾了你二十多个小时。"

"你抱着他时手抖得像筛糠,护士都怕你摔了孩子。"

"但我抱得稳稳的。"蓝志远的声音充满温柔,目光转向许明远,"他那么小,那么完美,我知道那一刻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许明远胸口发紧。他突然意识到,在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记忆里,自己也曾被这个男人如此深爱过。

谈话间,蓝志远突然面色一变,右手按住腹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迅速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勉强保持平稳。

许明远注意到他离开时从口袋里摸出了药盒。五分钟后,蓝志远回来时脸色苍白如纸,但强撑着微笑。

"你还好吗?"母亲关切地问,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只是手术后的正常不适。"蓝志远轻描淡写地说,但许明远看到他藏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离开疗养院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蓝志远走得很慢,呼吸略显沉重。

"刚才在卫生间,你是不是..."许明远犹豫着开口。

蓝志远摆摆手。"吃了点药而已。肝脏和肾脏手术后需要调整的药物很多,有时候会有冲突。"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许明远及时扶住。

"你需要休息。今晚别回去了,住我们家吧。"

蓝志远想拒绝,但身体显然不允许他逞强。最终他点点头,虚弱地靠在许明远肩上。"抱歉给你添麻烦。"

"别傻了。"许明远说,伸手拦出租车,"你给了我一颗肾脏,记得吗?"

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苏晴做了许明远最喜欢的红烧排骨,蓝志远则带来了上海特色的腌笃鲜。小满坐在两个"爷爷"中间——老王也来了——像个骄傲的小公主般展示她所有的画作。

"这张是爸爸生病的时候,"她指着一幅深色调的画,"这是爸爸现在!"后一幅画则充满了明亮的色彩,许明远的形象周围环绕着金色光环。

"为什么爸爸现在这么亮?"老王好奇地问。

小满严肃地解释:"因为蓝爷爷给了爸爸一颗星星!在肚子里!"

全桌人都笑了,只有蓝志远突然低头掩饰情绪。许明远注意到他的手在桌下微微发抖,不禁担心他是否不适。但很快蓝志远恢复了镇定,加入了关于小满绘画天赋的讨论。

"星星爷爷,"小满突然爬到蓝志远腿上——这个称呼让老人瞬间红了眼眶,"我给你画了新的画!"

她从背后拿出一张画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手拉着手,天空中有颗特别大的星星。

"这是你,这是爸爸,这是奶奶,这是我!"小满兴奋地解释,"妈妈说奶奶是你的妻子,就像她是爸爸的妻子一样。所以我们是一家人!"

餐桌上一片寂静。蓝志远颤抖的手接过画,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个形象。"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他的声音哽咽,"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小满用力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蓝志远脸颊上亲了一下。"妈妈说亲亲能让痛痛飞走。星星爷爷看起来有点痛。"

许明远看到蓝志远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血缘的奇妙——小满从未见过蓝志远病痛的样子,却能本能地感知到他的不适。

饭后,当苏晴和老王在厨房收拾时,许明远发现蓝志远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夜景。他走过去,看到蓝志远正悄悄服用几粒药片。

"不舒服?"许明远关切地问。

蓝志远迅速收起药瓶,"只是常规的术后药物。"他转移话题,"苏晴是个好妻子,你很幸运。"

许明远没有追问,但记下了那个药瓶的样子。"是啊,这些年我亏欠她太多。"

"别这么想。"蓝志远转身面对他,"爱不是记账本。你母亲为我牺牲那么多,从未想过回报。"

月光下,许明远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给予他生命的男人。蓝志远的眼角有深深的皱纹,鬓角全白,但眼神依然锐利。他突然好奇,如果当年没有那些政治运动,如果他们一家三口正常生活在一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今天...谢谢你带我去见玉芹。"蓝志远轻声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她这样说话了。"

"她看起来好多了,比过去几个月都清醒。"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蓝志远望着夜空,"四十年像一场梦,现在醒来,发现最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等着。"

屋内传来小满的笑声和苏晴温柔的责备声。蓝志远微笑着倾听这些声音,仿佛在收集珍宝。

"留下来住吧,"许明远说,"客房已经准备好了。"

蓝志远摇摇头。"我已经占用你们太多家庭时间。老王说可以送我回去。"

"至少等药效发挥作用再走。"许明远坚持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当他端着水杯回来时,发现蓝志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眼睛闭着。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与许明远自己惊人相似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许明远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杯,拿了一条毯子给蓝志远盖上。借着这个机会,他悄悄观察了蓝志远放在桌上的药瓶——不是医院开的那种标准药瓶,而是配药专用的白色小瓶,标签上只有一行手写的小字:"环孢素,每日三次,一次两粒。强效止痛药,必要时每六小时一粒。"

这远超出了普通术后药物的范围。许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带上了阳台的门。

深夜,当所有人都睡下后,许明远独自站在书桌前,面前并排放着两样东西:养父许建国的军功章,和蓝志远今天偷偷塞给他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蓝志远抱着刚满月的他,背后写着"吾儿明远满月留念"。

两种父爱,同样深沉,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达。许明远轻轻触摸腹部的疤痕,感受着那颗来自蓝志远的肾脏在他体内工作。然后他走到小满的房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突然理解了血脉传承的奇妙。

他回到卧室,苏晴在半梦半醒间握住他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含糊地说。

许明远点点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安静地见证着这个夜晚,以及这个正在缓慢愈合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