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缘与抉择(1/1)
医院咖啡厅的灯光过于明亮,照得许明远眼睛发疼。他盯着面前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奶沫凝结成难看的絮状物。蓝志远坐在对面,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处有岁月留下的褶皱。
"你母亲好些了吗?"蓝志远打破沉默,声音比平时低沉。
许明远抬起头,"能说简单的词了,右侧身体还是不太灵活。"他停顿了一下,"医生说康复需要很长时间。"
蓝志远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许明远面前。"这是最新的配型报告。我们之间有六个位点匹配,这在父子中很常见。"
许明远没有碰那个信封。窗外的雨轻轻敲打着玻璃,咖啡厅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奇怪气味。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许明远突然问,"三十七年,你有一万次机会找到我们。"
蓝志远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我试过。1979年回城后,我立刻给你母亲写了信,但没有回音。后来才知道她随家人搬去了邻省。"他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1983年,我托人打听到她的消息,得知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以为那孩子是她丈夫的。"
"所以你放弃了。"
"不,"蓝志远摇头,"我结婚了,出于责任。但我一直关注着你母亲的消息。直到五年前我妻子去世,我才开始正式寻找。通过老王,去年终于确认你是我的儿子。"
许明远冷笑一声,"然后你就像慈善家一样出现,准备捐肾救我这个陌生人?"
"你不是陌生人。"蓝志远的声音突然哽咽,"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眉形,你思考时摸下巴的习惯...都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许明远下意识地停住摸下巴的手,感到一阵恼火。他端起咖啡杯又放下,液体早已冰冷。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终于说。
蓝志远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当然。但请记住,时间不站在你这边。"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你母亲知道我的打算,她...不反对。"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许明远的心脏。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别利用她现在的状态!她甚至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
咖啡厅里的其他顾客转头看向他们。蓝志远平静地示意许明远坐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她发病前,我们就讨论过这个可能性。"
许明远慢慢坐回去,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母亲病床前那个划在掌心的"好"字,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给我三天。"他说,"我需要和医生谈谈,也需要...适应这个想法。"
蓝志远点点头,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孩站在麦田里,笑容灿烂如阳光。
"你母亲十八岁时的样子。那时我们在下乡,她总是把最后一块馒头留给我。"蓝志远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爱了她一辈子,即使各自成家后也一样。现在我只想保护她最珍视的人——你。"
许明远拿起照片,少女时代的母亲如此陌生又熟悉。她的眼睛和小满一模一样,明亮得像是能驱散所有黑暗。
"三天后我给你答复。"他将照片收入口袋,起身离开,没有道别。
雨已经小了,许明远站在医院门口深呼吸。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灌入肺部,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小满画了新画,说一定要给爸爸看。"
许明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女儿最近似乎迷上了画画,用她稚嫩的方式记录着这场家庭危机。他回复马上回去,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小满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看!"她挥舞着一张蜡笔画,兴奋得小脸通红。
许明远抱起女儿,仔细看那幅画。纸上用稚嫩的线条画着几个人:穿裙子的小女孩显然是自画像,旁边是穿白大褂的妈妈,病床上的奶奶,还有...三个穿西装的男人?
"这是爸爸,爷爷,还有...另一个爷爷?"许明远困惑地问。
小满认真点头,"奶奶说,爱越多越好!"
苏晴从厨房走出来,擦着手解释:"她今天在病房看到蓝总和你一起站在窗前,就问为什么有两个爷爷。"
许明远感到喉咙发紧。孩子的直觉有时敏锐得可怕。"宝贝,只有一个爷爷,就是奶奶的丈夫。另一个是...蓝爷爷,是爸爸的朋友。"
小满歪着头,显然不满意这个解释。"蓝爷爷看爸爸的样子,像爷爷看我一样。"她嘟囔着,从许明远怀里滑下来,跑去继续她的"艺术创作"。
苏晴和许明远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她今天怎么样?"许明远问,脱下外套挂在门后。
"进步很大。能说短句了,右手也能稍微活动。"苏晴压低声音,"但她一直问起移植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许明远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蓝志远给的。他们当年确实相爱过。"
苏晴接过照片,惊讶地挑眉。"她真美。我从没见过妈年轻时的照片,她说全弄丢了。"
"因为她要彻底切断和蓝志远的联系。"许明远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为了他的前途,也为了...我的未来。"
苏晴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打算接受他的肾吗?"
"我不知道。"许明远仰头看着天花板,"一方面,他是陌生人;另一方面,他给了我生命...现在又要给我第二次生命。"
"医生怎么说?"
"明天去见张医生,讨论具体风险。"许明远转向妻子,"你呢?你怎么想?"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老照片。"作为医生,我建议你接受;作为妻子..."她声音哽咽,"我害怕失去你。"
许明远将她拉入怀中,两人静静依偎。厨房里传来小满哼歌的声音,她在给新画上色,无忧无虑得令人心疼。
第二天早晨,许明远独自前往医院。张医生的办公室里,各种扫描片挂在灯箱上,像一组诡异的现代艺术作品。
"坦白说,情况不太乐观。"张医生指着最新的血液检查报告,"你的肌酐值已经达到8.5mg/dL,GFR下降到不足10。按照指南,应该立即开始移植前准备。"
许明远盯着那些数字,它们冷酷地宣告着他的肾脏正在死去。"如果选择蓝志远的肾,手术风险如何?"
"作为活体捐献,匹配度高,排斥风险低。"张医生翻出一份资料,"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六十一岁,虽然健康,但术后恢复可能较慢。对他而言的主要风险在长期,单肾生活可能增加高血压和蛋白尿的风险。"
"会缩短他的寿命吗?"
张医生推了推眼镜,"统计数据表明,活体捐肾者平均寿命与常人无异。但个体差异很大,取决于生活方式和基因。"
许明远想起蓝志远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那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如果我拒绝呢?"
"继续透析可以维持,但生活质量会逐渐下降。"张医生的声音变得严肃,"更危险的是并发症风险——心衰、感染、电解质紊乱。以你目前的状况,五年存活率不超过60%。"
60%。许明远在心里计算。小满五岁时失去父亲的可能性是40%。这个数字让他胃部绞痛。
"我需要和母亲谈谈。"他最终说。
张医生点点头,"她今天状态不错。但记住,别让她太激动。"
母亲的病房阳光充足,窗台上摆着小满画的几幅画。她半靠在床头,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但眼神比前几天清明许多。看到许明远,她露出微笑,嘴角仍有些歪斜。
"明...远..."她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每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来的。
许明远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完好的左手。"妈,别勉强说话。"他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蓝志远给我看了这个。"
母亲的眼睛瞬间湿润。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照片,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他告诉我了一切。"许明远轻声说,"关于你们在下乡时的事,关于...我是谁。"
母亲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皱纹滑落。她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许明远,又指向自己的心脏。
"我知道,妈。我知道你爱我,这就够了。"许明远亲吻她的手背,"许建国永远是我父亲,你永远是我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母亲点点头,表情放松了些。她张开嘴,努力组织语言:"蓝...他...好..."
"你想说他是个好人?"
母亲点头,又摇头,显然无法表达复杂的意思。她指向照片,又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最后指向许明远。
许明远突然明白了。"你是说...他爱你,所以也会爱我?"
母亲如释重负地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提出要捐肾给我。"许明远直接说出口,观察母亲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只是紧紧握住许明远的手,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你...早就知道?"
"计...划..."母亲艰难地说,"一...起..."
许明远震惊地意识到,蓝志远和母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讨论过这个可能性。"但他是你爱过的人,你愿意让他冒这个风险?"
母亲的眼神变得坚定。她松开许明远的手,指向窗台上的画——小满最新的一幅,上面画着一家五口手拉着手,太阳笑得眯起眼睛。
"小...满..."母亲说,然后是一个清晰的字:"活。"
这个简单的词击中了许明远。活着,为了小满长大,为了看到她的毕业典礼、婚礼,为了成为一个祖父...这个未来突然变得如此珍贵。
"我会考虑的,妈。我保证。"他轻声说。
母亲似乎满意了,靠回枕头上,显得疲惫但平静。许明远帮她调整好枕头,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旧相册。他好奇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是父母结婚时的黑白照片。父亲年轻英俊,母亲美丽羞涩,看起来和其他新婚夫妇没什么不同。
但当他翻到后面,发现了一张被剪过的照片——原本应该是三个人的合影,右边被整齐地剪掉了一部分,只留下父母和一个模糊的衣袖边缘。
"这是..."许明远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闭上眼睛,轻轻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被剪掉的是蓝志远。
许明远继续翻看,在相册最后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夹层。里面只有一张小照片:一个婴儿被抱在一个年轻男人怀中,男人只露出半边脸,但那轮廓和许明远如出一辙。
"这是他?"许明远声音颤抖,"我多大?"
母亲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月?"许明远凝视着那张照片,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掏出手机,调出自己抱着刚满月的小满的照片。两张照片并列,惊人的相似度让他倒吸一口气——同样的抱姿,同样的微笑,甚至连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都一模一样。
母亲看着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她缓慢但清晰地说:"血...缘..."
许明远将照片放回夹层,合上相册。他的世界仿佛在旋转,所有已知的历史都在被重新书写。但有一个事实变得无比清晰:无论基因如何,母亲对他的爱从未有过一丝杂质。
"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他站起身,亲吻母亲的额头,"我爱你,妈。永远记住这一点。"
母亲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艰难但清晰地说了两个词:"对...不起...接...受..."
许明远不知道她是在为隐瞒真相道歉,还是为坚持要他接受移植道歉。也许两者都有。他点点头,没有承诺什么,离开了病房。
走廊上,他掏出手机,翻到蓝志远的号码。手指悬在拨打键上良久,最终他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明天上午十点,医院会议室。我们谈谈手术细节。"
发完这条信息,许明远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决定尚未最终做出,但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他走向电梯,突然注意到走廊长椅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熟悉身影。
"小满?你怎么在这里?妈妈呢?"
小满抬头,手里拿着蜡笔和纸。"妈妈在帮奶奶做运动。"她举起新完成的画作,"看,爸爸和两个爷爷!"
这幅画比之前的更加详细。画面中央是小满自己,左右分别是苏晴和奶奶,后面站着三个男人:一个穿白大褂(显然是老王),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蓝志远),还有一个穿工作服(许明远父亲的照片里的样子)。最令人惊讶的是,小满给三个男性画上了相似的黑框眼镜和微笑。
"你怎么知道...爷爷们长这样?"许明远惊讶地问。
小满歪着头,好像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他们就是长这样呀!奶奶的相册里有。"
许明远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孩子用她纯净的双眼看到了大人们纠结的复杂关系中最本质的部分——爱可以有很多形式,家庭可以有很多模样。
"爸爸,你会好起来的,对吗?"小满在他耳边小声问,"奶奶说,只要爱足够多,什么病都能好。"
许明远抱紧女儿,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儿童洗发水香味。"是的,宝贝。"他轻声回答,第一次真心相信这句话,"爸爸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