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后的期限(1/1)
透析机的嗡鸣声像某种不祥的计时器。许明远躺在病床上,看着鲜红的血液从自己体内流出,经过机器的净化后再流回去。三个月了,这种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时的治疗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护士说他的情况稳定,但医生昨天的话仍在耳边回响——"肌酐值还在上升,最好在三个月内完成移植。"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份检查报告。她穿着白大褂,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自从许明远住院,她就在医院、工作和照顾小满之间疲于奔命。
"配型结果出来了。"苏晴关上门,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
许明远的心跳突然加速,透析机的监测仪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护士警觉地看过来,苏晴摆摆手示意没事。
"怎么样?"许明远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嘶哑。
苏晴坐到床边,翻开报告:"我和妈的HLA配型都匹配,但..."她停顿了一下,"我的交叉配型试验是阳性。"
许明远不懂医学术语,但苏晴沉重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肾脏不适合你。"苏晴合上报告,"免疫系统会产生排斥反应。"
许明远胸口一块大石头突然落地——他不必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做选择了。但随即,另一种恐惧攫住了他:"那妈呢?"
"妈的交叉配型是阴性,理论上可以捐赠。"苏晴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她的肾功能只有正常人的65%,还有糖尿病和高血压..."
许明远闭上眼睛。三个月来,这个可能一直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现在,它终于落下了。
"我不会接受妈的肾。"他睁开眼,声音坚定,"我们等全国名单。"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医生说以你的血型和抗体水平,平均等待时间是3到5年。而你的肾功能..."她没说完,但许明远明白——他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透析维持。"许明远转向窗外,不想让苏晴看到自己的表情,"很多人透析十几年都没问题。"
"许明远。"苏晴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看着我。"
许明远不情愿地转回头,惊讶地发现苏晴眼中闪烁着泪光——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你知道妈有多固执。"苏晴的声音颤抖,"如果这是救你的唯一方法,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许明远胸口发紧。他想起了母亲瘦弱的身躯,想起了她每次透析后疲惫的面容,想起了她藏在抽屉里的那一叠检查单...这个一生坚强的女人,早已默默决定为他牺牲自己。
"那就别告诉她配型结果。"许明远突然说,"就说你们都不匹配。"
苏晴松开他的手,震惊地后退一步:"你是让我对妈撒谎?作为医生?"
"这是为了她好!"许明远的声音提高了,透析机发出警报声,"她的身体承受不了捐赠手术!"
护士探头进来,苏晴迅速恢复了专业表情:"没事,病人情绪有些激动。"
等护士离开,苏晴压低声音:"许明远,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作为潜在供体,妈有权知道自己的配型结果。这是医学伦理。"
"那她就有权毁掉自己救我吗?"许明远痛苦地问,"苏晴,如果是你母亲,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插进两人之间。苏晴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站起身,背对着许明远整理报告,肩膀绷得紧紧的。
"我会尊重她的决定。"最终她这样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因为爱一个人,有时候意味着接受他们的牺牲。"
许明远想反驳,但透析机突然发出结束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接下来的操作流程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护士断开管路,检查穿刺点,测量血压...等他再抬头时,苏晴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两份检查报告留在床头柜上,沉默地宣告着一个不可能的选择。
下午,小满放学后被邻居阿姨送来医院。她一进门就扑到许明远床边,小手举着一幅新画的画。
"爸爸你看!我今天画了奶奶!"
画面上,婆婆被涂成了明亮的黄色,站在一朵巨大的云彩上,向下面的小人挥手。许明远胸口一阵刺痛——在孩子眼中,奶奶已经去了天堂吗?
"为什么奶奶在天上?"他轻声问。
"因为老师说黄色代表太阳,奶奶总是暖洋洋的!"小满爬上床,小心地避开爸爸手臂上的针眼,"爸爸,奶奶说你要做手术,是真的吗?"
许明远心头一紧:"奶奶什么时候说的?"
"中午她来接我放学时。"小满摆弄着画纸,"她说她要把自己的'甚'给你...什么是'甚'啊?"
肾脏。许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母亲已经告诉小满了?这意味着她心意已决。
"是一种...能让人健康的东西。"他勉强解释道,"但爸爸还在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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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快点好起来!"小满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小脸贴着他的脸颊,"下周是家长开放日,你说过要来看我唱歌的!"
许明远紧紧抱住女儿,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草莓香味。这个小小的温暖身体承载了他所有的求生欲望。他想看着小满长大,想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想在她婚礼上牵她的手...所有这些平凡而珍贵的未来,现在都悬于一线。
"爸爸一定去。"他亲吻女儿的额头,"拉钩?"
小满伸出小手指,庄重地勾住父亲的:"拉钩!"
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婆婆和苏晴一起进来。婆婆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苏晴则拿着一叠文件,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紧张。
"妈做了你爱喝的莲藕排骨汤。"苏晴生硬地说,眼睛避开许明远的目光。
婆婆放下保温桶,慈爱地摸了摸小满的头:"宝贝,去找护士阿姨要个创可贴好吗?奶奶刚才看到你的膝盖擦破了。"
小满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看不见的微小伤口,还是听话地跑出去了。门一关上,婆婆立刻转向许明远,眼神坚定得可怕。
"明远,妈都知道了。配型匹配,手术越快越好。"
许明远看向苏晴,后者轻轻摇头,表示不是她告诉婆婆的。
"妈,您怎么..."
"妈去找医生问的。"婆婆挺直腰板,虽然瘦小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明远,这事没得商量。下周就手术。"
"不行!"许明远挣扎着坐直身体,"您的身体承受不了!医生说您的肾功能只有..."
"65%,够用了。"婆婆打断他,"妈问过专家,单肾完全能正常生活。"
"但您还有糖尿病!高血压!"
"控制得很好。"婆婆从布包里掏出一叠检查单,"最近三个月的报告,所有指标都在改善。妈一直在准备这一天。"
许明远接过那些报告,手指发抖。每一张都显示着母亲为这一刻所做的努力——血糖严格控制,血压监测记录,肾功能稳定...甚至还有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记录着她每周三次的水中运动。
"妈..."他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
"因为妈活够了,你还年轻。"婆婆简单地说,粗糙的手抚过儿子的脸,"小满需要爸爸,小晴需要丈夫。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一家好好的。"
苏晴突然转身走向窗边,肩膀微微颤抖。许明远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整夜不睡用酒精给他擦身;想起高考前,母亲省下半年的肉票给他炖鸡汤;想起大学报到那天,母亲在火车站偷偷抹泪...这个瘦小的女人一生都在为他付出,而现在,她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器官。
"我不会接受的。"许明远咬牙道,"我可以等全国名单..."
"等多久?三年?五年?"婆婆摇头,"明远,妈七十岁了,活一天赚一天。你还不到四十,小满才五岁..."她的声音哽咽了,"让妈最后为你做件事,好吗?"
许明远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反驳,想拒绝,但所有语言在母亲决绝的爱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只能无助地看向苏晴,希望她能以医生的身份阻止这个疯狂的计划。
苏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有泪痕,但表情已经恢复了医生的冷静:"从医学角度,活体亲属捐赠确实是最佳选择。但妈的身体状况确实增加了手术风险。"
"小晴,"婆婆突然抓住儿媳的手,"你是医生,你最清楚明远等不起。告诉妈实话——如果他等全国名单,有多大几率在三五年内找到合适肾源?"
苏晴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明远以为她不会回答。最终,她轻声说:"以他的血型和抗体水平...不到30%。"
这个数字像锤子一样砸在许明远头上。不到30%...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在等待中慢慢被透析消耗殆尽。
"那就这么定了。"婆婆拍拍手,仿佛在决定晚饭吃什么而不是捐出一个器官,"下周二手术,妈问过医生了,时间刚好。"
许明远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母亲和苏晴——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却被他辜负最多的女人,现在正为了救他而站在对立面。一个不惜牺牲自己,一个被迫权衡利弊。
小满突然推门进来,膝盖上贴着一张夸张的大号创可贴:"护士阿姨给我最大的一个!"她骄傲地宣布,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重气氛。
三个大人迅速调整表情。婆婆接过小满的画,夸张地赞叹;苏晴整理着检查报告,手指微微发抖;许明远则努力对女儿微笑,尽管胸口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天晚上,当小满和婆婆离开后,许明远和苏晴陷入沉默。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窗外,夜色如墨,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划破寂静。
"你支持妈的决定?"最终许明远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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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晴正在整理病历,闻言停下动作:"作为医生,我知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作为儿媳..."她的声音哽咽了,"我恨这个选择。"
许明远伸出手,苏晴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冰凉而颤抖。
"我不能接受。"许明远低声说,"如果手术中妈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苏晴紧握着他的手,"但如果拒绝,而你等不到肾源..."
这个两难的选择像一把双刃剑,无论怎么选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许明远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苏晴五年来独自面对的所有艰难决定的缩影——每一个选择都充满痛苦,却没有完美的答案。
"苏晴,"他艰难地开口,"如果...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请你一定要..."
"别说了。"苏晴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泪光,"不会有最坏的情况。妈的身体比看起来强壮,手术团队是全院最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说服自己。
许明远轻轻将她拉近,苏晴没有抗拒。她弯下腰,额头抵在许明远的肩膀上,无声地颤抖。许明远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渗透病号服,烫伤了他的皮肤。
"我们会一起面对。"他轻声重复着之前的承诺,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不管发生什么。"
苏晴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许明远看到了五年前那个爱笑的女孩的影子。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许先生?有位王先生找您。"护士探头进来,"说是蓝天集团的。"
许明远完全忘了工作的事。自从住院,他就把公司事务全权交给了合伙人。蓝天集团是他们最重要的客户,项目应该已经开始了...
"让他进来吧。"
出乎意料的是,进来的不仅是合伙人老王,还有蓝天集团的总裁蓝志远本人——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商业巨头。
"蓝总!"许明远试图起身,被对方摆手制止。
"别动,好好躺着。"蓝志远在床边坐下,目光扫过许明远手臂上的透析管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老王告诉我你的情况了,我坚持要来看看。"
许明远尴尬地看了一眼苏晴,后者迅速擦干眼泪,恢复专业姿态:"我去给你们倒水。"
"不用麻烦了,医生。"蓝志远叫住苏晴,"我就说几句话。"他转向许明远,"项目的事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调整了时间表,等你康复再继续。"
许明远惊讶地看着他:"但是合同规定的交付期限..."
"可以修改。"蓝志远摆摆手,"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老王在一旁补充:"老许,蓝总听说你的事后,亲自过问了合同条款。他说...呃..."
"我说商业成功不应该以家庭幸福为代价。"蓝志远直视许明远的眼睛,"我年轻时犯过同样的错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忽视了家人。等到想弥补时..."他的声音低下去,"已经没机会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许明远看到蓝志远无名指上的婚戒痕迹——长期佩戴后留下的凹槽,如今戒指却不见了。
"谢谢您的理解,蓝总。"许明远真诚地说。
蓝志远站起身:"我听说你在寻找肾源?"
许明远和苏晴交换了一个眼神。苏晴简短地解释了情况,省略了婆婆健康状况的细节。
蓝志远听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国内顶尖的移植专家。如果需要第二意见,随时联系他。"他顿了顿,"我也有个女儿,今年三十五岁。如果她需要我的肾,我会毫不犹豫。"
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了许明远。他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决心——那种愿意为子女付出一切的本能,那种超越理性的爱。
蓝志远和老王离开后,苏晴沉默地整理着他们留下的果篮和鲜花。许明远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说:"我想和妈的主治医生谈谈。"
苏晴停下动作:"谈什么?"
"所有可能性。"许明远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决定接受妈的肾,我想确保万无一失。"
苏晴的眼睛瞪大了:"你改变主意了?"
"我在考虑。"许明远看向窗外,"蓝总说得对...有些选择,不做会后悔一辈子。"
苏晴走到床边,犹豫地握住他的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立场。许明远紧紧回握,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和力量。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抉择前,他们终于找回了某种默契——不是作为医生和病人,不是作为怨偶,而是作为共同面对风暴的伴侣。
第二天一早,许明远刚做完晨间检查,病房门就被猛地推开。小满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泪痕,身后是气喘吁吁的婆婆。
"爸爸!奶奶说你又要出差了!"小满扑到床上,紧紧抱住许明远的脖子,"你说过再也不出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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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远困惑地看向母亲。婆婆摇摇头,做了个"手术"的口型。许明远顿时明白了——母亲用"出差"向小满解释即将到来的住院。
"宝贝,爸爸不是出差,是..."他犹豫了一下,"是要做个小手术,很快就会好。"
"像打针一样疼吗?"小满松开手,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可能会有点疼,但医生会给爸爸药,就不疼了。"许明远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然后爸爸就会变得健康,能陪小满去公园,去游泳,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小满思考了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那我把这个给你!"
许明远打开一看,是一幅蜡笔画,上面画着四个手拉手的小人,背景是彩虹和太阳。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写着"祝爸爸手术苏醒"——显然是把"顺"写错了。
"这是护身符!"小满认真地说,"老师说有了护身符就不会疼!"
许明远的视线模糊了。他小心地折好画,放在枕头下:"谢谢宝贝,这是爸爸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小满骄傲地挺起胸膛,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奶奶也要做手术吗?"
许明远和婆婆同时僵住了。苏晴刚好推门进来,听到这个问题,手里的检查单差点掉在地上。
"奶奶...只是个小检查。"苏晴迅速反应过来,"就像小满上次体检一样,不疼的。"
小满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兴奋地讲起学校的新游戏。大人们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但许明远知道,这个谎言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小满会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要么是祖父母牺牲自己救父亲的神话,要么是父亲拒绝救治的悲剧。
而那个选择,现在就在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