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问罪(上)(1/1)
归义王府,花园水阁边,梁靖安一袭深青色的云纹锦袍凭栏独立。宽袍大袖被水面的风吹得微微鼓荡,勾勒出颀长挺拔却隐含落寞的身影。
池塘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几片早凋的黄叶漂浮其上,引得水中的几尾锦鲤追逐嬉戏。剑眉之下,那双曾盛满南萧烟雨、映照过宫阙辉煌的星目,此刻沉静如古井寒潭,只倒映着眼前这片不属于他的北元秋水和几片飘零的落叶。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当下的水阁栏杆,指尖传来的触感唯有悲凉。
不能算意外!但昨夜突发的状况就这样不受控制的跳出来,让他总是疲于应对而无暇部署。
一辆装饰华贵的青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急促如鼓点,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急行的马车在归义王府大门前骤然停下,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力,激得门旁石狮脚下的尘土夹着几粒碎石打着旋儿飞起,“啪啪”几声落在门口的台阶上。
车帘随即“呼啦”一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掀开,一人探头出了车厢,利落地跳下车。高崇文身着一件沥青色锦缎箭袖长袍,外罩同色镶银滚边大氅,腰束玉带,悬着佩剑。
本是意气风发的世家贵胄打扮,此刻却面色铁青,一双与高黎宁相似的细长眼眸里,燃烧着难以遏制的怒火。
四名剽悍的国丈府亲卫紧随其后,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无声地散发着肃杀之气。
高崇文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前挂着“归义王府”匾额的大门,比起承恩公府的煊赫威严,这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素朴与萧瑟。在此刻的高崇文眼中,那就是归义王这个寄人篱下的身份掩不住的寒酸之气。
“叩门!叫刘宗出来见我!”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命令。
亲卫应声上前,厚重的黄铜门环撞击在门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哐哐哐”,如同战鼓擂响,粗暴地震碎了王府门前仅存的尊严。
门内一道稀碎的脚步声,伴着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
守门家仆一眼看到门外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亲卫,吓得“哐当”一声又关上了大门。
守门人的举动无异火上浇油。
高崇文眉心皱的更紧,头向着大门一甩,鼻喉共鸣发出“哼……”的一声,
两个亲卫一起上前抡起拳头,“哐哐哐”的砸门声顿时又添了毫无顾忌的蛮横。
不过片刻,门又开了,这次是两扇门一起打开。
一个身着王府管事服色的中年汉子走出大门,面容沉稳,眼神锐利,正是梁靖安的得力干将李平。
他目光扫过门外气势汹汹的一行人,在高崇文那张写满怒气的脸上略一停留,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但语气却保持着刻板的恭敬:
“世子殿下?不知是世子大驾光临,下人无知怠慢,世子恕罪!
不知世子前来,有何贵干?”
“贵干?”高崇文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本世子今日特来向归义王‘讨教’诗文!让他立刻出来见我!”他刻意加重了“归义王”和“诗文”,话语中满满的都是讽刺。
李平并未被他的气势吓退,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路:
“世子殿下,我家殿下说,世子今日大驾光临,有话还是进府说比较好!殿下已在花园水阁恭候。”说罢做了一个向内延请的手势,姿态不卑不亢。
高崇文冷哼一声,袍袖猛地一甩,大步流星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四名亲卫紧随其后。几人的靴子踏在青石铺就的庭院小径上,沉闷的脚步声带着肃杀与焦躁。
李平无声地跟在最后,目光冷峻地扫过高崇文紧握剑柄的手。
穿过一道垂花门,李平引着高崇文一路来到了府里带池塘的小花园。
与一路而来的外院略有不同,花园里绿草如茵,池边水阁旁还放了几盆金桂花。
正值金桂飘香的季节,人未走近,浮动在空气里浓郁的桂花香已若有若无地沁入心脾。
水阁檐角悬着几盏素雅的绢灯,阁内一张石桌上,已布好了几样精致的酒菜和煮茶的小火炉。
高崇文面无表情的跨进院来,只碍着世子的尊贵身份才强耐着态度,一路保留着基本的庄严。
梁靖安身姿挺拔如松立于水阁护栏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定二人会有此一见。
“崇文兄,”梁靖安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稔和真诚的喜悦,
“今日贵客降临,在下不胜荣幸啊。
酒菜齐备,我正愁今日无伴共饮,世子就来了。可见世子与在下,心有灵犀呀。”
见高崇文一言不发向自己走来,梁靖安丝毫不觉不快,仍热情招呼着:
“秋高气燥,来,先饮一盏茶润润喉!”
他仿佛全然没看见高崇文脸上的怒容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亲卫,热情地招呼着,那份从容自若,倒让高崇文心头积蓄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棉花墙,无处发力。
高崇文的脚步在阁前顿住,眼神锐利如钩,死死盯在梁靖安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温和的笑容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伪饰。
他深吸一口气,本欲酝酿情绪向梁靖安发难,怎奈桂花香气扑鼻而来,瞬间充斥了胸腔,积蓄了一路的怒意虽未平息,却已支撑不起见面就拔剑的冲动。
高崇文以手按着剑柄,用冰冷的眼神回敬梁靖安的和煦目光,
“刘宗!收起你这套虚情假意的客套!我今日为何而来,你别给我装糊涂!”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梁靖安,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亏我自从认识你,视你为知己、同好,没想到,竟然是引狼入室……”
高崇文怒视着梁靖安,一开口瞬间又燃起了此行的怒火,对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件事感到的耻辱,立刻驱散了对梁靖安笑脸相迎发难的不忍。
“你……一个到北元讨饭避难的前朝遗患,就是一只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能在北元受了陛下天恩得了容身之所,不说感恩戴德,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竟敢……我看你是活够了吧!”
他身后的亲卫配合着世子的情绪,手按刀柄,目光森然,空气中顿时涌起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面对高崇文咄咄逼人的质问和亲卫示威的杀气,梁靖安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减退。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高崇文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那目光深邃,像幽静的深潭,包容着对方的滔天怒火。
片刻,他微微侧头,对水阁外侍立的李平温和地吩咐道:
“带世子殿下的几位壮士去偏厅用些茶点歇息歇息,好生招待。”
“是,殿下”,李平应了一声,沉稳地走向那四名亲卫伸手引导去向。
四名亲卫下意识地看向高崇文,高崇文此刻全部心神都锁在梁靖安身上,并未出言阻止。
李平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四名亲卫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跟着他离开了。
“崇文兄,”梁靖安这才重新看向高崇文,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秋高气燥,怒火伤肝。你我兄弟相交一场,纵有天大的误会,何妨坐下,饮一杯水酒,慢慢说?”
他指了指阁中桌上的酒菜和煮着茶的小火炉,袅袅热气升腾,似也在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意,
“酒能暖身,亦能静心。崇文兄,请。”他率先走入阁中,姿态轻松从容。
高崇文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梁靖安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以及那句“兄弟相交一场”,像一根细小的针刺,扎进了他狂怒情绪的气泡里……
他看着水阁中坦然落座的背影,石桌上精致的酒菜和冒着热气的小茶炉,高崇文紧绷的神经和蓄势待发的杀气,竟被这平静的有些诡异的氛围消解了几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迈步走进去,在梁靖安对面的石凳上一屁股坐下来,随之佩剑也“啪”的一声拍在了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