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泥沼(下)(2/1)
梁靖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敲打在高黎宁的头上。
她行事骄纵,任性跋扈,底气全来自她的家族,而这一切特权的背后,怎少的了父亲、姐姐在朝堂上多年的苦心钻营。
至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险恶权谋,她虽未涉足却如何全然不懂。
父亲与晋王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在家中耳濡目染,早就明白个中利害原由。
晋王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又是陛下的皇叔,维护皇族尊贵正统的观念根深蒂固。
更何况那冷硬刚直、油盐不进的性子,但有矛盾谁的面子都不给,连父亲都颇为忌惮。
父亲虽是北元国丈,可皇后姐姐并无子嗣,高家能否在北元永保现在的尊贵还是个未知数……
而且北元的其他皇亲,比如楚王元远,他对高家的态度似也不善……
若真如宗郎所言……
她的脸色瞬间失了血色,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梁靖安捕捉到她心底的动摇,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疲态与沉痛,带着为爱隐忍的悲壮:
“宁儿,若是为我自己,纵然是倍受千夫所指都无所谓!
可若因我之故,让高大人清誉受损,让你高氏门楣蒙尘,非我所愿。
我更不能让你,为我卷入这等肮脏的攻讦之中!”他用力握住高黎宁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我跟你在一起,是情之所至,不能自抑。
也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只图一时欢愉,将你置于风口浪尖!”
他深吸一口气,似对她表决心,眼神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宁儿,给我些时间。
为了你,我要重整旗鼓,不再得过且过,争取在北元挣出一份功业。
待我在北元朝堂有了一席之地,有了足以匹配你、不被人诟病,说我攀附高家的实力时,我再光明正大的迎你入门,让你做我归义王堂堂正正的王妃!”
此时的梁靖安,一边指天发誓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他骂自己,不是因为对高黎宁的欺骗,而是对如今自己满口谗言、自我出卖的讨伐!
可这一番“肺腑之言”,听者却真的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此时,高黎宁刚来时,满心要求名分的熊熊火焰已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汹涌的情感浪潮。
“原来宗郎不是不想娶我,而是真的爱我,为我考虑太多!我果然没看错,他真的是有担当的男子汉!
原来他之前一直不回应我,只是因为觉得配不上我,不想拖累我!
我竟值得他为我默默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
他之前对我所有的“疏远”和“钻营”,原来是因为觉得配不上我,不想连累我……”
这认知让高黎宁的心像被泡在滚烫的蜜水中,又痛又甜。她心里的急切和任性如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一片氤氲的水汽和对他浓得化不开的痴迷。
“宗郎……”她哽咽着,再次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要替他分担那无形的重压,
“是我太任性了!我不该逼你!
难怪哥哥那般看中你,要与你做兄弟。
宗郎,你放心,我……我等你!多久我都等你!”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眼中充满真情,
“宗郎,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
你不想让人说是靠我高家,我可以不让别人知道!
你需要什么,我让哥哥帮你!他一定不会反对的。
我让哥哥先在皇城卫他手下给你寻个差事,你……”
“傻宁儿。”梁靖安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轻柔像哄孩子,心中却一片冰冷又清明。
他顺势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这只终于被驯服的猫儿,
“有你这份心,与我已经足矣。
建功立业,若假手他人算不得男子汉。
而且我不想你为了我趟那个浑水。
陛下给我派的在礼部的闲差,你以为是为何?你只需安心等我,信我。
不要再提什么赐婚,更不要让你父亲和兄长知晓你我的事。
否则,若他们此时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别说你保护我了,恐怕你的小命儿也难保。到时候,世子爷说不定会找上门来跟我算账了……”
高黎宁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满脸小女儿态低声咕哝道:
“不会的,兄长最疼我了,他知道我喜欢你,最多让你马上就与我成亲……”
“我倒是求之不得,可与你太不公平,我怎能忍心让你受委屈。
宁儿,时机未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对你我,对承恩公府,也就越安全。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懂吗?”
“嗯!我懂!宗郎,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定能做到!”
高黎宁用力点头,此刻的梁靖安在她眼中,已不仅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情郎,更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忍辱负重、披荆斩棘的英雄。
“理解”了梁靖安的“苦衷”,高黎宁的任性刁蛮非但不再施展,反发酵成一种对他痴情的迷醉,只要能最终拥有他,暂时的隐忍和等待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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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没落,书房内光线暗淡下来。
梁靖安拥着怀中温顺依偎的娇躯,深邃的眼眸陷入黑暗。方才的深情款款与沉痛决绝尽数褪去,只剩下心底冰封般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以情为刃,攻心为上。”
这局棋于仓促之间开局,他险险落子,如今算是暂时稳住了先手。
接下来他要小心布局,不能走错一步……
人性对核心皇权和利益趋之若鹜的执念,梁靖安不仅了解,如今更用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的格外清晰。
楚王即将出征,北元朝堂正悄无声息的改变着风向。
梁靖安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选择这条路是他的决定,不为荣华富贵,而是因为只有他身处那片权力密林的深处,才能保护她。
这让他觉得自己活着,又有了意义!
……
北元景明十四年七月十八,寅时初刻,北都洛城的城内还沉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北华门外:
城墙上,每个垛口火把的火焰在初秋的晨风中扑闪着,明灭间挣扎着与黎明前的黑暗拼着高下。
城墙下,旌旗随风飞扬,北元虎贲军与楚王军精骑先锋营,千人一组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十组方阵威武雄壮!
整齐划一的玄甲、灰袍,仿佛一片凝固的黑色海洋。冰冷的甲片承载着霜露,不惧遥远、不畏艰险,对着即将踏上的征途已整装待发。
城门大开着,宣旨御史与北征军统领已交接完毕。城外的风旋转着卷过空旷的门洞冲进御道似被增了威力,运着肃杀之气带起细碎的沙砾,扑打在巍峨的城墙上,发出冷硬的“沙沙”声。
楚王元远端坐在他的狮子骢上,立于城墙下精骑军阵的最前方。他一身玄色蟒袍,身披金甲,脚蹬乌金牛皮战靴,大红蜀锦精致的斗篷迎风飞舞,一对精钢锻造的金虎头肩甲威武霸气。
他此时未戴头盔,夜风吹拂着他束起的墨色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笔直挺括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英武霸气不怒自威。
他左右两边的战马上,左侧是副帅杨若琨,右侧是随侍先锋将军长喜,两侧一字延伸开来,是各路步骑主将,此时都是一派庄严肃穆。
每个人跨下的战马,都是曾与主人冲锋陷阵、踏过尸山血海的,时不时兴奋的踢踏着马蹄、喷着响鼻,已急不可待要踏上新的征程……
城墙上已经擂起了出征的战鼓,楚王元远抬头望一眼城门楼上的一个垛口,看似无意间的扫过,可那转瞬间消失在垛口的、一片洋红色衣角的主人那清丽的脸庞,已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元远收回目光调转马头面向即将踏上的北征之路,犀利的眼神再次扫过身后这座他为之而战的城池,挥手发出最后的号令:
“出发!”
元远的身影还没没入城外晨起的薄雾和扬起的尘埃,方才他目光扫过的城墙垛口前,此时已站了一个人——
身着洋红色披风的杨若筠。
行进中的元远没有回头,却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抬起右臂在空中摆了摆手……
若筠不禁露出微笑,随之两眼泪光盈眶……
目不转睛的追着他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大军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城门外道路的尽头,若筠才缓缓抬手拉低了斗篷的风帽遮住眉眼,低头缓缓转身,沿着有些陡峭的石阶,一步步走下城楼。
城楼下,一辆装饰朴素的青帷车帐的马车静静等候着。
芷茹和芷舒满脸焦急地候在马车旁,看到若筠走下城楼,芷舒立刻迎上前去:
“小姐,您怎么这么久才下来,大军早就走远了,上面风那么大……”
若筠微微抬手,止了她的话,又回头看一眼刚才下来的城楼,轻声道:
“咱们现在去趟白马寺。”
芷茹和芷舒一怔,随即对视一眼,
“小姐,您今日起的早,也没用早膳,不如先回府休息,改天再去看青云师姐吧!”芷茹还是忍不住劝。
“不用,我不累!早膳可以去寺里用素斋。既然已经出来了,现在过去也省了来回的路。”
知道小姐的脾气,芷茹和芷舒不敢再多言,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着若筠登上马车。
与此同时,两队骑兵护卫从旁而来,分列前后左右,将马车护在了中间。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秋风和暗处窥探的目光。车轮滚滚,碾过洛城还是一片寂静的街道。
车厢内,若筠靠在轻柔的软垫上,闭目养神。城墙上强撑着的镇定此刻已被抽离,疲惫、孤寂,如潮水泛滥翻涌而来。
若筠的手不自觉的落在自己的小腹轻抚着,那是她现在获得力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