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惜别(上)(1/1)
子时已过,护城河上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掐灭的火焰。
喧嚣的锣鼓丝竹渐次消隐,鼎沸的人声如退潮般散去,只留下满河飘荡的河灯,在幽暗的水面上拖着疲惫而黯淡的尾光,顺着水流无声无息地向下游漂移,如同无数散落的、即将燃尽的魂灵。
那艘朱漆金纹的豪华画舫,早已悄然驶离了繁华热闹的河道,此刻正静静泊在一处远离主航道的僻静水湾。
船舱内,那场由欲望与算计点燃的烈火,已然熄灭。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甜腻到近乎窒息的百合暖香,混合着女子身上名贵的脂粉气息和汗液蒸腾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激烈情事后的余味。
绯色的鲛绡纱帐被无情地扯开了一半,凌乱地堆叠在宽大的软榻一角。锦被揉成了一团,露出底下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褥子,上面印着明显的、暧昧的痕迹。
高黎宁蜷缩在锦被中,脸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如同晚霞的余烬。她呼吸轻浅而均匀,带着满足后的极度倦怠,已然沉沉睡去。
她云鬓散乱,低垂的眼帘边缘睫毛轻颤着,微翘的唇角在睡梦中,带着一种得偿所愿后、近乎天真的餍足。华贵的石榴红裙被揉得不成样子,肩头纱衣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面印着几处清晰的红痕。
梁靖安悄无声息地起身,随意地披上散落在榻边的月白色内袍,丝滑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腰背线条。他动作轻巧,赤足踩在厚软的波斯绒毯上,无一丝声响,如同行走在暗夜中的狸猫。
他走到船舱另一侧,那里有一扇半开的雕花木窗。此时船舱内没有烛火,他默默地伫立在窗前,任由窗外冰冷的、带着水腥气的夜风灌入,吹拂着他衣襟敞开的胸膛和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风带着透骨的凉意,瞬间冲散了他鼻息间舱内令人窒息的甜腻暖香,也吹尽了他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体温与气息。
他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榻上沉睡的高黎宁身上。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毫无防备、甚至因年龄还有些纯真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色彩浓艳到刺目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承恩公府滔天的权势;
是北元朝堂深不可测的旋涡;
是他为了守护心底那抹净土,不得不主动踏入的泥沼。
方才的缠绵与炽热,那些刻意的情话,那些挑逗的触碰,那些深情的亲吻……如同潮水退去后暴露在浅滩的冰冷礁石,只剩下肮脏的、令人作呕的算计。
他闭上眼,脑海中楚王元远在画舫上为青书拢紧披风的画面再次浮现。那份呵护,那份亲昵,那份他永远无法给予、也永远无法拥有的圆满。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默默守护她,远远观望,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心动深埋心底。
可昨夜高黎宁那如蛇蝎般敏锐的探究目光,彻底粉碎了他天真的幻想。在这个权力倾轧、人心叵测的北元洛城,仅仅是无害的遥望,也可能成为刺向她的利刃!
一旦被高黎宁嗅到他梁靖安对楚王妃的特殊关注,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以她的骄纵和承恩公的老辣,青书立刻就会被卷入风暴中心,成为他们打击政敌、攻击楚王,最完美、也最无辜的靶子!
她那样的人……那样清澈又坚韧,如同山谷幽兰般的女子,为何要承受朝堂之上那些肮脏的构陷、恶毒的流言、甚至是……阴狠的杀机?
一想到她可能会因为他那点卑微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而遭遇流言和诽谤,冰冷的恐惧瞬间便攥紧了他的心脏,比此时夜河的风更加刺骨。
归义王这个看似尊贵、实则如履薄冰的空壳身份,带来的苟且安逸,竟是如此虚假又脆弱!
自暴自弃的沉沦,风流不羁的伪装,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连自己都护不住,遑论护住远在天边的她?
今夜与高黎宁的虚与委蛇,是一场成功的危机化解,却也是一记最响亮的警钟!
梁靖安清晰地认识到了如今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只为一个不到二十岁高门贵女的任性,就要他违背本心,以身体为筹码,以虚情假意为武器去平息。
若下次不得不面对更强大的敌人呢?他能拿什么去抵挡?
权势。
只有权势!
曾经他也拥有这世上少有人及的尊贵和权势,当时他并不觉得有多珍贵,甚至因着自命不凡的骄傲将那些视为身外之物不屑一顾。
如今才明白,虽然它冰冷、坚硬、染满血腥与肮脏,却是这世间最有力量的铠甲与武器,是人与人之间较量时可以不动声色、不战而胜的工具。
他需要重新获得那些!他需要用它铸成坚不可摧的壁垒,隔绝所有可能射向他想保护的人的明枪暗箭!
他需要获得足够的分量,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不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要做一只能撬动局势的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瞬间激活了梁靖安长久以来的不争与迷惘。
一股混杂着决绝、孤注一掷和破釜沉舟的狠戾,从他心底深处升腾而起,迅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他心灵深处的荒芜与空虚。
他猛地睁开眼,眸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颓废认命的失国王孙的浮华瞬间散尽,眸光闪过一抹近乎淬炼过的、冰冷而锐利的锋芒,如同出鞘的寒刀利刃,映着窗外幽暗的河光。
……
中元节夜晚的楚王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将近子时,元远陪若筠结束游河回到楚王府。
吩咐芷茹和芷舒侍候若筠沐浴更衣早些休息,元远便抓紧时间到外院书房处理公务。
子时初刻,长庆推门走进书房,
“殿下,暗卫急报。”
长庆一边递上奏报,一边低声禀报:
“今夜护城河游河会上,东阳门暗哨传讯:
归义王刘宗,戌时初刻,于东阳门烟雨楼密会承恩公高家小姐,高黎宁。
两人在顶层雅室逗留近一个时辰,之后登画舫游河。
亥时三刻画舫过东明门向西而去,其间只有高黎宁随侍三人,谈话内容……未能探知。”
“归义王?梁靖安……高黎宁……”元远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
“之前的奏报,梁靖安不都是与高家世子高崇文有交集吗?怎么现在反成了与高家小姐单独出游了。
梁靖安到北元不过两个多月,就有红颜知己了?”似在自言自语的元远,言及此不禁摇头轻笑,
“这倒符合他风流不羁的性子……
可这个高黎宁,以高家的情况,怎么会允许她跟梁靖安走这么近?”
元远脑海里现出如今权倾朝野的承恩公高禀义的样子。
先帝在时,这个高禀义算是个忠义之臣,可随着年岁渐长、官位渐高,老狐狸在朝中的立场越来越模糊。
尤其是父皇驾崩皇兄登基后,他女儿高黎江被封皇后,他成了国丈权势日盛,如今在北元虽还不敢明着结党营私,背地里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事却是没少干……
“暗卫虽未探知二人谈话内容,然从旁观察,那个梁靖安与高小姐行为亲密,似不一般。
今夜他们的画舫在东阳门与北明门附近曾与殿下的画舫相遇,他应该是看到了殿下和王妃的船……”长庆继续禀报,把元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听到梁靖安看到了他们的船,元远抬眼看长庆,随后点头道:
“本王还是疏忽了。不过王妃在洛城的事,也不算保密,何况他的人不也一直没闲着吗,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且走且看吧!”
长庆明白殿下心中所想,沉吟一下道:
“殿下放心,属下定严密监视归义王府动向,不令王妃有损丝毫!”
“好,明日本王回军营,你就护送王妃到侯府安置吧!
侯府护卫严密,你的人除必要的暗卫,就在侯府外围守护即可。”
“是!”
“当初留梁靖安一命,是惋惜他资质超群又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奈何空有凌云志,命途却多舛,纵性情豪迈不羁,然身世坎坷以致半生颠沛。
又念及他毕竟救过王妃,若此时因他不该有的贪念要了他的命,终觉是有些恩将仇报、胜之不武。
曾经以为他即便深谙世事权谋,但行事光明磊落,不是恩将仇报的宵小之辈。北元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给他过江的机会,既能为北元一统南北建功立业,又能让他一雪家仇……
如今看来,本王还是天真了!
但愿本王当初的决定不是妇人之仁,以致纵虎归山。”
元远反思自己当初给梁靖安一条生路的对与错,此时因出征在即心底不安,由不得反复思忖,后悔又给若筠的安全留了隐患!
事到如今也只能亡羊补牢,从多方着手补救了。
“这次陛下调本王平老六部撤藩,想来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简单。
这些日子本王看到洛城朝野内这些朝臣之间的意思,恐怕两派纷争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境地。只不知是不是还有想浑水摸鱼的第三、第四派……”出征在即,梁靖安的动向再次触动了元远对朝中局势或将有变的隐忧,元远甚至觉得此时若筠在洛城反比在有裴诗瑶的义阳楚王府更令他不安。
“这次本王出征,宫里各处的那些人,便启动吧。除定期传讯的以外,禁卫军、皇城卫的动向也要盯紧,旦有异动,即刻双线报我!”
“是,属下领命!”
“王妃在侯府,自有侯爷夫妇悉心照顾。若有外出之事,你该知道怎么做!”
长庆随侍殿下多年,楚王府内外人事、军政奏报都是一手掌握,自然明白殿下此时担心的事情,
“殿下放心,保护王妃在洛城安全,属下万死不辞!”
元远点点头,便又低头沉思不语,长庆看出来殿下应该是还有事,只是一时捋不清头绪,试探着问道:
“殿下是否还有吩咐?”
元远点头,皱眉细想,
“梁靖安与那个高家小姐的行踪,派暗卫全天候盯紧,他们的关系速速查清。
重要的是,高禀义对他女儿和梁靖安来往,是什么态度?
待本王出征,但有任何发现,也要速报我知!
你的人都留下,本王再把夜枭和夜华留给你,他们各带五十名燕子暗卫供你差遣!
另外,本王已着南阳总兵陈默调拨楚王军精骑五千专候洛城待命,本王不在的这段时候,但有需要你可凭本王的私符随时调用!”
“是!殿下放心,属下定竭尽全力,护王妃和小殿下周全,恭候殿下凯旋!”长庆单膝跪地,拱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