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4章 道法自然(1/1)

丹房里的火并非熊熊,只剩一层将熄未熄的暗红,像老君把最后一勺三昧真火收回了袖中。

玄清真人立在炉前,竹杖横放膝上。那杖是三十年前师父临终所赐,青皮里透出金线,握久自有凉意。此刻,他指腹摩挲竹节,仿佛还能摸到当年师父枯瘦的手背——“道将不道,你替我活下去。”

老道忽地低笑一声:“那就让旧的我,先替新的我死一次。”

他抬手一掷,竹杖如青蛇入火,“噗”地扎进炭心。遇火之处,竹油爆鸣,噼啪作响,溅起万点金星。火星在空中开出短暂的金色昙花,又纷纷坠回炉底,像一场逆行的流星雨。

焦糊味先至,随后竟透出淡淡青竹清香,仿佛整座嵩山的雾都被煮进这一炉。

火光映得玄清面庞半明半暗,皱纹深处藏不住少年般的痛快。

他合掌,轻声念:“火里栽莲,莲心不染;旧身化烟,烟亦乘风。”

竹杖最后“啪”一声脆裂,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汁液,被火舌一卷,化作一缕青烟,从炉顶小孔笔直地钻出去,像替老道向三十年的自己道别。

青烟未散,邓晨已铺开一张“玉版纸”。

纸不是中原货,乃是他用后世法子,以楮皮、青檀、桑皮三浆调和,又添少许嵩山白土,经千锤百打而成。纸色温润,隐隐透光,对着灯火一照,能看见细若游丝的纤维脉络,像一幅微缩山河图。

玄清真人两指轻拈,纸在指间滑过,竟发出低低的磬声。

“薄如蝉翼,声若玉磬,入墨不晕,千年不蠹。”老道喃喃,“这便是你说的‘科技’?”

“是术,也是道。”邓晨笑,“造纸的匠人若悟了‘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便算得道。纸只是他一念花开。”

说话间,窗外一阵风来,桃林花瓣被卷入丹房,落在玉版纸上,粉白与素纸相映,竟像纸上自生桃花雪。

白芷伸手去接,花瓣却在触及纸面的刹那,被纸纹吸住,化作浅浅的绯印,宛如天然印章。

小姑娘“呀”了一声:“这纸会吃花!”

邓晨眨眨眼:“还会吃字,吃墨,吃岁月。千年后的人,若对着它轻轻一呵,说不定还能闻到今日嵩山的雾。”

纸上墨迹未干,邓晨又抽出一张“草符”——说是草,其实是以麦秸、稻草、旧麻绳混合,用石臼捣得极细,掺入蛋清,压成粗纸。

纸上炭画一头圆滚滚母猪,憨态可掬,旁注小楷:“亥时配种,丑时加餐,卯时听《道德经》第五章有助催产。”

墨云风红着脸补刀:“弟子昨夜真试过。母猪原本焦躁,经咒声入耳,竟侧卧鼾声如雷,今早胃口大开,多吃了两勺麸皮,还主动蹭我裤腿。”

玄清真人忍俊不禁,手指一点母猪画像,道:“老庄若地下有知,怕是要掀棺而起——掀到猪圈里。”

白芷却托腮认真:“那下一胎,要不要加《逍遥游》?让猪仔生出来就会打旋子?”

众人哄笑,笑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像一场迟到的雪。

笑声未落,玄清真人忽然解开盘扣。

衣襟敞开,露出心口一处旧疤。铜钱大小,边缘焦黑,中间微微凹陷,像被岁月按了一枚火漆印。

“四十年前,我炼长生丹,铅汞失衡,丹房轰然一声,屋顶炸开天窗。碎片如暴雨,这一块离我心脏只半寸。”

他说话时,指尖轻抚疤痕,声音低沉,像从井底传来,“那时我才明白,术若失道,便是索命无常。”

邓晨敛衽,正色:“真人,伤疤不是耻辱,是路标。它提醒我们:术需伦理,伦理需教化。立教,就是把‘道心’种进每根骨头,免得后人再被自己的炉子反噬。”

他随手抓起一撮硝石,指尖轻捻,石末沙沙落下,在案上蜿蜒成一条银线,像极了一条缩小的黄河。

“火药本为长生,却成了杀器;若早有教规,何至后世白骨如山?真人怕立教成枷锁,可不立教,枷锁更大,且无形。”

玄清真人盯着那一线硝石,似在凝视一条通往未来的裂缝。

邓晨忽道:“真人若仍存疑,且看我做个小实验。”

他命弟子抬来一大一小两只铜盆,皆盛半盆清水。

此时正值三伏,殿外蝉声聒耳,盆面水纹轻晃,映得人影扭曲。

邓晨将硝石缓缓倾入大盆。

初无声息,须臾,白雾自水面蒸腾,如雪山晨岚;小盆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一层薄冰,冰纹如花,瞬息蔓延,“咔啦”一声脆响,整个水面冻成琉璃。

殿中众人瞠目结舌。

玄诚子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冰面,便“嘶”地缩回:“真个冰凉!”

玄清真人白眉高扬,眸底映着晶亮的冰花,半晌才低声道:“寒从火中生,冰由热里来……好一个顺势而为!”

冰花未化,老道忽地朗声一笑,声震屋瓦。 心说:不愧是祖师预言的有缘人,果然胸有沟壑,术道超人,这纸张,这三伏天硝石生冰,真乃神仙法术。

但是老道口里却说:“罢!老道不逞口舌。明夜观星台——若天不许,再谈无用!”

他袍袖一甩,葫芦口七枚铜钱“哗啦啦”叠成塔形,清脆如檐角铁马。

走到门口,又回首补刀:“母猪那符,记得把二十四节气写小些,别吓着猪。”

门扉“吱呀”阖上,余音绕梁。

丹炉底,最后一粒火星“噗”地熄灭,像替这场黎明前的辩论,打了个意犹未尽的饱嗝。

窗外,晨雾初升,桃花瓣随风飘进,落在那页未干的《立教疏》上,像一枚粉色的印章,给未来按下押记。

亥初,山雾像煮开的米汤,咕嘟咕嘟往脚面爬。

观星台在绝顶,本无路,只有凿在石壁上的二十八级“禹王蹬”。玄诚子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裂了条缝,烛火被山风舔得东倒西歪,活像醉汉指路。

“我说……”他喘得像破风箱,“师祖,真要在上面论一晚上?山顶风硬,弟子这老寒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