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蒙古小夫妻(1/1)

寒风如刀,刮过茫茫雪原,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疾驰的马背上,也抽打着多尔博和苏泰的脸颊。两匹蒙古马已经狂奔了整整一夜,口鼻喷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成霜花,挂在鬃毛和鞍鞯上。多尔博伏在黑马的背上,双手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后,铁岭城那冲天的火光已经变成了地平线上一个微弱的红点,却仍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烫着他的脊背。

"停一下!马要不行了!"苏泰的声音穿透呼啸的寒风传来。她勒住枣红马,那匹神骏已经浑身汗湿,肋部剧烈起伏,嘴边挂着白沫。多尔博的黑马也好不到哪去,前腿一软,险些跪倒在雪地里。

两人翻身下马,双腿因长时间紧绷而微微发抖。苏泰迅速检查了马匹的状况,从鞍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盐块喂给两匹马,又用一块粗布擦拭它们汗湿的皮毛。"不能停太久,"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李军的探马很可能已经撒出来了。"

多尔博僵硬地点点头。他脸上的伪装——那顶狗皮帽子和刻意抹上的煤灰——已经被汗水和风雪冲刷得七零八落,露出原本俊朗却苍白的轮廓。他机械地帮着苏泰整理马具,动作迟缓得像具行尸走肉。苏泰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递过一个皮质水囊:"喝点,暖暖身子。"

水囊里是掺了马奶酒的烈酒,滚过喉咙时像吞下一把烧红的刀子,却让冻僵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多尔博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往北,"苏泰指向远处连绵的群山,"翻过那道山梁就是科尔沁的地界了。我阿布(父亲)原来在那里有个冬牧场,没人知道。"

多尔博望着她冻得通红却依然坚定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个比他还要小一岁的少女,在生死关头展现出的决断和勇气,远胜他这个所谓的"和硕贝勒"。一股难以名状的羞愧和感激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只挤出一个干涩的"嗯"。

休息不到一刻钟,远处雪原上突然出现几个移动的黑点,伴随着隐约的犬吠声。苏泰脸色骤变:"探马犬!快走!"

两人再次翻身上马,不顾马匹的疲惫,向着北方那道灰蒙蒙的山梁拼命奔驰。身后的黑点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是五六个骑兵,带着两条嗅觉灵敏的獒犬,正沿着他们留下的气味和蹄印穷追不舍。

"分开走!"苏泰突然喊道,"你往东北,我往西北,在山梁那边的白桦林汇合!"不等多尔博反对,她已经狠狠一鞭子抽在枣红马臀上,马儿吃痛,嘶鸣着偏离了原定路线。

多尔博本能地想要追上去,却听到苏泰回头厉喝:"快走!你想害死我们两个吗?!"他咬紧牙关,只能按照她的指示,催动黑马向东北方疾驰。

追兵果然分成了两股,三人追苏泰,两人追多尔博。黑马虽然疲惫,但到底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在雪原上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速度。多尔博伏低身子,感受着寒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时不时回头张望,看到那两个追兵虽然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却依然锲而不舍。

前方出现一条冰封的小河,河面光滑如镜。多尔博灵机一动,在即将踏上冰面时突然勒马转向,沿着河岸疾驰了一段,然后再次折返,故意在错综复杂的河岸灌木丛中留下混乱的蹄印。这一招果然奏效,追兵在河边徘徊了一阵,犬吠声变得犹豫不决。

借着这个空档,多尔博催马冲进了一片茂密的松林。针叶林的阴影遮蔽了阳光,积雪也相对浅薄,马蹄声被松软的腐殖土吸收。他在林中七拐八绕,专挑最难走的路,最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勒住马,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外偶尔传来追兵呼喝的声音,但始终没有人进入松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四周终于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多尔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久留,牵着马小心翼翼地穿出松林另一侧,继续向约定的汇合点前进。

天色渐暗,风雪又起。多尔博的黑马已经疲惫不堪,脚步越来越慢。他不得不下马步行,牵着马在及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寒冷、饥饿和疲惫一起袭来,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倒在雪地里,永远睡去。

"多尔博!"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多尔博猛地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苏泰正站在一棵被雷劈过的枯树下向他挥手。她的枣红马不见了,身上沾满雪泥,左臂的衣袖被撕开一道口子,隐约可见血迹,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你的马呢?追兵呢?"多尔博踉跄着奔到她面前,声音嘶哑。

"马中箭了,我只好..."苏泰做了个割喉的手势,"那三个蠢货追到一半就被我引进了一片沼泽,现在大概正在泥潭里挣扎呢。"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却因牵动伤口而倒抽一口冷气。

多尔博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的伤比想象的严重,一道箭矢擦过的血口已经冻得发紫。他二话不说,撕下自己棉袄的内衬,笨拙却小心地为她包扎。"疼吗?"他轻声问,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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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泰摇摇头,指向远处:"再走两里地,有个蒙古包。我看到炊烟了。"

当两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蒙古包顶上的烟囱冒着温暖的白烟,门口拴着几头安静的绵羊,一只牧羊犬警觉地吠叫了两声,但在苏泰用蒙古语轻声安抚后,立刻摇起了尾巴。

包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材魁梧、脸庞被草原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蒙古汉子探出头来,手中提着一柄锋利的宰牛刀。在他身后,一个面容姣好却同样饱经风霜的年轻妇人紧张地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

"谁?"汉子警惕地问道,刀尖指向两个不速之客。

苏泰上前一步,用流利的蒙古语解释了他们遭遇狼群(她隐去了真实情况)的遭遇,请求借宿一晚。那汉子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多尔博虽然狼狈却依然难掩贵气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被妻子轻轻拉了下衣角。

"进来吧,"汉子收起刀,侧身让出一条路,"外面冷。"

蒙古包内温暖如春,中央的铁炉上煮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香气扑鼻。简单的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角落里堆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和毛毯。墙上挂着一把马头琴,琴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那孩子——一个圆脸蛋的小女孩——好奇地从母亲身后探出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两个陌生人。

"我叫苏日勒,"汉子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妻子和孩子,"这是我妻子其其格,女儿托娅。坐下喝碗热汤吧。"

热腾腾的羊肉汤下肚,仿佛有生命重新流回冻僵的躯体。多尔博沉默地喝着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简陋却温馨的家庭所吸引。苏日勒一边用小刀削着木雕玩具,一边和妻子低声交谈,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其其格娴熟地纺着羊毛线,时不时往炉子里添块干牛粪;小托娅则趴在羊毛毡上,用木炭在一块桦树皮上涂涂画画。炉火的光映在他们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羡慕突然刺痛了多尔博的心。这样简单的生活,这样纯粹的幸福,是他这个从小在权力漩涡中长大的"贝勒爷"从未体验过的。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雨腥风,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情和平淡如水的日子。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苏泰,发现她正望着小托娅出神,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你们从哪里来?"苏日勒突然问道,打断了多尔博的思绪。

"南边,"苏泰含糊地回答,"铁岭那边。"

苏日勒和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听说那边在打仗,"其其格轻声说,"汉人的军队打过来了?"

多尔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苏泰迅速接过话头:"是啊,乱得很。我们做皮毛生意的,差点把命搭进去。"

苏日勒点点头,没有多问。他拿起墙上的马头琴,轻轻拉了起来。悠扬的琴声在温暖的蒙古包里回荡,讲述着草原上的爱情、离别和重逢。小托娅放下桦树皮,爬到父亲膝边,随着旋律轻轻摇晃。其其格停下纺车,眼中含着笑意看着丈夫和女儿。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夜深了,苏日勒一家为两位客人腾出了一块地方,铺上干净的羊毛毡子。风雪在外面呼啸,蒙古包却温暖而安全。多尔博躺在毡子上,听着身旁苏泰均匀的呼吸声和小托娅偶尔的梦呓,久久无法入睡。他想起铁岭城头的血战,想起溃不成军的逃亡,想起那些被撕碎的尸体和燃烧的城池...这一切,与眼前这个平静祥和的家庭形成了多么讽刺的对比。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外面突然传来牧羊犬疯狂的吠叫声,紧接着是马蹄声和粗鲁的吆喝。

"起来!都他妈给老子起来!"

苏日勒一个激灵跳起来,抓起宰牛刀就往外冲,其其格则迅速抱起惊醒的小托娅,惊恐地看向门口。多尔博和苏泰也瞬间清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祥的预感。

蒙古包的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满身酒气、穿着破烂八旗军服的溃兵闯了进来,手中的腰刀在炉火下泛着寒光。领头的那个满脸横肉,左眼上蒙着一块脏兮兮的布,显然是在战斗中受了伤。

"哟,还挺热闹,"独眼龙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哥几个刚从战场上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老乡,不招待一顿?"

苏日勒挡在妻女面前,强压着怒火:"我们只是普通牧民,没有多余的食物..."

"放屁!"一个瘦高个溃兵一脚踢翻了纺车,"老子闻到羊肉味了!"他目光淫邪地打量着缩在角落的其其格,"这小娘子长得挺水灵啊..."

独眼龙已经发现了炉子上的肉汤,直接端起锅就往嘴里倒,烫得龇牙咧嘴也不停下。第三个溃兵——一个满脸麻子的矮胖子——则开始翻箱倒柜,把毛毯、银器、甚至小托娅的木雕玩具都往怀里塞。

"住手!"苏日勒怒吼一声,举起宰牛刀,"滚出去!"

独眼龙冷笑一声,腰刀出鞘:"怎么?想跟八旗军动手?活腻了?"他猛地一刀劈向苏日勒,苏日勒勉强架住,却被震得后退几步。

多尔博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住手!我是和硕贝勒多尔博!我命令你们立刻放下武器,滚出去!"

三个溃兵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贝勒爷?"独眼龙笑得前仰后合,"就你这德行?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他突然止住笑,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不过...要真是多尔博贝勒,那更好了!李军正悬赏抓你呢!哥几个这下可要发财了!"

瘦高个已经扑向多尔博,腰刀直取咽喉。千钧一发之际,苏泰从毡子下抽出暗藏的匕首,狠狠掷出,正中瘦高个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腰刀"当啷"落地。

混乱中,苏日勒抓住机会,一刀捅进独眼龙的肚子。独眼龙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腹部的宰牛刀,踉跄后退,撞翻了炉子,燃烧的牛粪四处飞溅。麻子脸见状,嚎叫着挥刀砍向苏日勒后背,却被多尔博从侧面扑倒,两人在羊毛毡上翻滚扭打。

"其其格!带托娅出去!"苏日勒大吼一声,拔出宰牛刀,又补了独眼龙一刀。

其其格抱着哭喊的小托娅,从蒙古包后方的小门逃了出去。苏泰捡起瘦高个掉落的腰刀,一刀结果了正在哀嚎的伤兵,然后转身去帮多尔博。

麻子脸虽然矮胖,却力大无穷,已经翻身骑在多尔博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多尔博眼前发黑,挣扎间摸到了地上的一块燃烧的牛粪,想也不想就按在了麻子脸脸上。

"啊——!"麻子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松开双手去捂脸。多尔博趁机翻身,抄起地上的腰刀,狠狠捅进对方胸口。一下,两下,三下...直到苏泰拉住他的手臂:"够了,他死了。"

蒙古包里一片狼藉,三具尸体横陈,炉火引燃了几处毛毡,浓烟滚滚。苏日勒捂着流血的手臂,踉跄着走到门口:"快走!火要烧起来了!"

四人逃出蒙古包,发现其其格正抱着小托娅,站在安全处瑟瑟发抖。身后的蒙古包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方圆百步的雪原。

"你们..."苏日勒复杂地看着多尔博和苏泰,"真的是..."

多尔博沉默地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谬。这就是他效忠的八旗军?这就是他为之死战的同胞?烧杀抢掠,连救命恩人都不放过?

苏日勒叹了口气,没有追问。"我们得走了,"他看着燃烧的家园,声音低沉,"去北边的族亲那里。你们呢?"

苏泰看向多尔博,后者的眼神已经从迷茫变得清明。"我们也走,"多尔博轻声说,"但不是向北。"

当两拨人在黎明的微光中分道扬镳时,多尔博最后看了一眼那对抱着孩子、赶着所剩无几的羊群走向远方的蒙古夫妇。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也许苏泰是对的,也许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忠义",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幻梦。而真正的正义,或许在另一个方向——那个他血脉相连却从未真正了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