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孔有德死了(2/1)
铁岭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炮火的日夜蹂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城墙千疮百孔,新垒起的沙袋和拆下的门板勉强堵住几处巨大的缺口,如同丑陋的补丁。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城内,粮食告罄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伤兵营里哀鸿遍野,缺医少药,绝望的呻吟和痛苦的嚎叫日夜不息,汇成一曲末日的挽歌。
孔有德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身上的恭顺王蟒袍早已被汗渍、血污和灰尘糟蹋得不成样子,紧紧裹着他日渐臃肿的身体。他焦躁地在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地窖里踱步,靴子踩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吧嗒”声。每一次沉闷的炮击,都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口,震得头顶簌簌落下尘土。那城外不断增高的土山,像一个巨大的坟冢,正一寸寸地吞噬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机。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当最后一门大将军炮被推上那座土山之巅,冰冷的炮口对准城内时,将是何等毁灭的景象——无处可逃,玉石俱焚!
“王爷…城西粮仓…被一发开花弹正中…烧…烧没了…”一个亲兵踉跄着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孔有德猛地站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亲兵,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瘸腿的破桌子!桌上的油灯“哐当”摔碎在地,微弱的火苗舔舐着泼洒的灯油,瞬间燃起一小片诡异的蓝火,映亮了他扭曲狰狞的脸。
“烧!烧!烧!都给老子烧光才好!”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了亲兵一脸,“困在这鬼城里当缩头乌龟!等着被李蛮子当王八一样煮熟了扒壳吗?!”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暴戾的凶性压倒了残存的理智。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无休止的被动挨打,受够了多尔博那小子看似沉稳实则束手无策的指挥!他要冲出去!他要撕开一个口子!哪怕死,也要像个将军一样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在这阴冷的地窖里被炮轰成渣!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被恐惧和绝望烧灼的脑海里成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夜袭!趁着夜色,倾巢而出,打李蛮子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冲散他们的筑山民夫,烧掉他们的攻城器械,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去!”孔有德猛地抓住那个吓呆的亲兵,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传令!召集天佑军所有能拿得动刀的!三更天!从西门…不!从北门那个塌了一半的缺口悄悄出去!目标——城外土山!给老子烧光!杀光!”
“王爷!这…贝勒爷那边…命令是小规模袭扰土山。”亲兵惊恐地试图提醒。
“闭嘴!”孔有德厉声打断,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老子才是恭顺王!多尔博?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快去!误了时辰,老子先砍了你!”
午夜,寒月如钩。
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厚的硝烟,吝啬地洒在死寂的铁岭城头。北城墙那段巨大的、用木石和尸体勉强填塞的缺口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涌动。孔有德全身披挂,提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大刀,亲自压阵。他身后,是他赖以起家的三千“天佑军”精锐,人人衔枚,马裹蹄,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聚集在缺口内侧的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铁锈味和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孔有德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死城,又望向城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巨大土山,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和决绝。他猛地一挥手!
“杀——!”
没有预想中的震天怒吼,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潮水涌动般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声!三千天佑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浊流,从城墙的豁口处汹涌而出!他们目标明确,直扑那座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光泽的土山!孔有德一马当先,肥胖的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鬼头大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近了!更近了!土山脚下那些简陋的窝棚、堆积的木材、尚未架设好的抛石机轮廓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几个歪倒在篝火余烬旁打盹的李军哨兵!
孔有德的心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成了!李蛮子毫无防备!他仿佛已经看到火海冲天而起,李军惊慌溃散!
就在天佑军前锋距离土山脚下不足百步,孔有德甚至已经能看清哨兵脸上睡梦中的表情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夜空的锐响骤然划破寂静!
紧接着!
“嗤啦——!”
一道无法形容的、炽白到令人瞬间失明的巨大光柱,如同天神睁开了愤怒的巨眼,猛地从土山半腰一处不起眼的掩体后射出!光柱粗壮如龙,霸道无比地横扫过整片黑暗的原野!所过之处,黑暗如同脆弱的幕布被瞬间撕裂、蒸发!
“啊——!”
“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冲在最前面的天佑军士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比正午阳光还要强烈百倍的白光狠狠刺入双眼!剧烈的灼痛和瞬间的失明让他们发出凄厉的惨叫!许多人下意识地丢掉武器,双手死死捂住眼睛,痛苦地翻滚在地!原本井然有序的冲锋阵型瞬间大乱!
孔有德同样被那强光扫中,眼前一片恐怖的炽白,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针扎般的剧痛!他惊骇欲绝,肥胖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光!这根本不是人间的火把!
“不好!中计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他所有的狂热!
“放——!”
一声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从土山顶端清晰地传来!
“砰!砰!砰!砰!砰——!”
“咻咻咻——!”
震耳欲聋的火铳齐射声!密集如蝗的箭矢破空声!瞬间取代了短暂的惨叫!被强光锁定、如同靶场上的活靶子一般的天佑军士兵,成片成片地被弹丸和箭矢扫倒!血雾在惨白的光柱下爆开,如同诡异的红梅!
“开炮!”冷酷的命令再次响起。
“轰!轰!轰!”
土山各处预设的炮位同时喷吐出耀眼的火光!霰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扫入混乱拥挤的天佑军人群!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块,在炽白的光柱下狂舞!
屠杀!一场在“白昼”之下进行的赤裸裸的屠杀!
孔有德被亲兵死命护着,连滚爬爬地向城墙缺口方向退却。他一只眼睛暂时失明,另一只眼睛也被强光刺激得泪水横流,视野模糊不清。耳边充斥着部下绝望的惨叫、垂死的哀嚎和弹丸撕裂肉体的闷响。恐惧彻底攫住了他,什么王爷的尊严,什么冲出去的豪气,全都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逃回那个他痛恨的乌龟壳里!
然而,晚了。
“杀鞑子——!”
“报仇——!”
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从四面八方响起!那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阵呐喊,而是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饱含着血泪和滔天恨意的复仇风暴!
土山上下,如同沸腾的蚁巢!无数愤怒的身影从掩体后、从沟壑中、从窝棚里冲了出来!他们不再是白天那些沉默劳作的民夫!他们是手持铁锹、锄头、草叉甚至只是尖利木棍的复仇者!是脸上带着鞭痕的汉子,是失去儿女的母亲,是饿死了爹娘的孩子!他们的眼睛在探照灯那惨白的光线下,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仇恨!
“孔有德!汉奸!卖国贼!”
“抓住他!别让这狗贼跑了!”
“撕碎他!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愤怒的狂潮瞬间吞没了溃退的天佑军残部!一个天佑军士兵被七八个红了眼的民夫扑倒在地,锄头、石块雨点般落下,瞬间将他砸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一个试图反抗的军官,手中的腰刀被一个白发老农用草叉死死架住,旁边一个半大少年嚎叫着将削尖的木棍狠狠捅进了他的肚子!惨叫声被淹没在更疯狂的怒吼中!
孔有德被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兵簇拥着,拼命向城墙缺口方向挤。他肥胖的身躯成了累赘,几次险些被混乱的人流冲倒。他惊恐地看到,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他依稀记得是某个被他下令屠戮村庄的幸存者的壮汉,正挥舞着一柄染血的杀猪刀,嚎叫着冲破亲兵的阻拦,朝他扑来!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保护王爷!”亲兵队长嘶吼着挡在前面。
“滚开!”刀疤壮汉一刀劈翻亲兵队长,血溅了孔有德一脸!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糊在孔有德脸上,瞬间击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向前扑去,肥胖的身躯在地上蠕动,蟒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狗汉奸!还我爹娘命来——!”一个瘦小的妇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襁褓(里面或许只是块石头),如同疯虎般扑到孔有德背上,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咬在他肥厚的脖颈上!
“啊——!”孔有德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妇人甩开。他手脚并用,涕泪横流地向前爬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饶命…饶命啊…我是王爷…我有钱…都给你们…别杀我…别…”
他的求饶声被彻底淹没。
更多的身影扑了上来!无数双沾满泥污、布满老茧、带着刻骨仇恨的手抓住了他!撕扯着他华丽的蟒袍,抓挠着他肥胖的脸和脖颈!锄头砸在他的背上,铁锹砍在他的腿上,草叉捅进他的肚子…他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武器落在了自己身上。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视野被鲜血和疯狂扭曲的面孔填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无数双手撕裂、扯碎…
“呃…嗬嗬…”孔有德最后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气音,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扯烂的破布口袋,在无数双愤怒的手中被高高举起,又在无数道仇恨的目光中被狠狠撕扯、摔打、践踏…最终,化为一摊难以辨认、混合着泥土和雪沫的污浊血肉。
铁岭城头,多尔博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垛口上。
当那道撕裂夜空的恐怖光柱骤然亮起时,他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那是什么?!这绝非人间的光明!是李蛮子的妖法?!
紧接着,在光柱无情地扫过那片黑暗原野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孔有德和他那三千天佑军,如同被剥光了丢在砧板上的鱼肉,在惨白的光线下暴露无遗!他们脸上那瞬间从狂热到惊骇再到绝望的扭曲表情,纤毫毕现!然后,便是屠杀!一场在“白昼”之下进行的、残酷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屠杀!
火铳的齐射,箭矢的破空,炮火的轰鸣…这一切都发生在刺目的、静止般的光明之下,每一个细节都被残忍地放大!他看到士兵被弹丸掀飞了天灵盖,看到人被霰弹拦腰撕裂,看到断臂残肢在空中飞舞…这景象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百倍!
而当那山呼海啸般的“杀鞑子!报仇!”的怒吼响起,当无数愤怒的民夫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潮,从土山的阴影中、从大地的裂缝里咆哮着涌出,瞬间吞没了溃散的“天佑军”时,多尔博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冻僵!
他看到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劈翻了孔有德的亲兵;看到那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孔有德的脖子;看到无数双沾满泥污的手,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恭顺王”抓住、举起、撕扯…他看到孔有德肥胖的身躯在无数双手中被拉扯变形,华丽的蟒袍变成破布,血肉如同被丢弃的垃圾般飞溅…他甚至仿佛听到了骨骼被生生扯断的脆响!
“呕——!”
多尔博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城砖,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的铠甲紧贴着湿冷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那不是战斗…那是献祭!是愤怒的民众对压迫者进行的、最原始也最残酷的血祭!孔有德,这个叛明降清的“恭顺王”,最终被他曾效忠的主子所驱使,又被他曾背叛的同胞撕成了碎片,成了这场血祭最醒目的牺牲品!
城下,惨白的光柱依旧冰冷地笼罩着那片修罗场。屠杀已经接近尾声,狂怒的民众仍在搜寻着漏网之鱼,发泄着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被寒风卷上城头,浓烈得令人窒息。
多尔博艰难地直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他扶着冰冷的垛口,目光空洞地投向那片被强光照亮的人间地狱。城砖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也无法平息他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苏泰的话语,城外民夫的控诉,城外那座吞噬一切的土山,还有此刻这惨白灯光下上演的、孔有德被万民撕碎的恐怖景象…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赖以支撑的信念高塔,正在这轰鸣声中寸寸龟裂、崩塌!
耿仲明和尚可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城头,站在多尔博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同样面无人色,耿仲明的手死死按在腰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尚可喜则失魂落魄地望着城外孔有德消失的地方,眼神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两人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动摇。孔有德的下场,如同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们可能的未来。为满洲人陪葬?像孔有德一样被愤怒的汉民撕成碎片?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们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