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意义(1/1)

太阳沉得彻底,最后一点橘色光边被暮色吞掉时,风反而更横了。

车斗里的雪粒子不再是飘,是顺着风势往缝里钻。

张涵把领子又往上提了提,却还是挡不住寒气,吸鼻涕的声音在风雪里断断续续。

后背贴着车斗的铁皮,能隐约觉出点驾驶室传过来的暖意。

那是暖风开着,隔着一层铁皮,暖得虚飘飘的,却足够让人心里发堵。

偶尔有民兵的哄笑声飘出来,混着烟味,有的说刚才收费站的栏杆多滑稽,有的笑哪个同伙冻得打哆嗦。

嘴上总说军民一家亲,真到了这会儿,自家人和别家人分得明明白白。驾驶室里有暖气、有烟、有笑声,车斗里只有风雪、寒气,还有三个愣货。

张涵把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抱着胳膊也暖不热。

倒是赵承宇实在,直接跟臭虫搂在了一起,两人互相挤着取暖,赵承宇还拍着臭虫的背笑:“臭虫,你这体格子太瘦了,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得多吃点才能抗冻!

“嘿嘿嘿……”臭虫笑出了声,手背蹭了蹭鼻子,没等擦干净,顺势把鼻涕就往赵承宇的军服下摆上一抹,还一脸理直气壮,“赵哥你别逗我了,还吃啥补的?吃个铲铲!现在要是能有口热乎土豆吃,不用加啥盐,我都能跪雪地里给菩萨磕三个响头,磕到额头见红都乐意!”

张涵看着两人这副可怜又有点滑稽的模样,默不作声地从弹挂的侧兜里掏出那半包水果糖,往赵承宇和臭虫面前各丢了一颗。

两颗糖粒在颠簸的车斗板上滚了两圈,又随着车身晃了晃,才停在赵承宇和臭虫脚边。

赵承宇原本还想吐槽臭虫“没规矩”,眼瞅着糖粒滚过来,话头突然卡住。

臭虫更是眼睛都直了,喉结悄悄滚了下,死死盯着糖没挪窝,他打小就爱吃水果糖,上学时攒着零花钱买,后来在上了高中,每次路过小卖部也都得买两颗揣兜里。

现在见着糖,那点馋虫一下就勾出来了,大气不敢喘。

张涵见两人光看不动,又摆了摆手,嗓子被寒风刮得发哑,声音低低的:“捡起来吃吧,含在嘴里甜丝丝的,能压点寒气。”

说罢,他自己也剥了颗草莓味的塞进嘴里。

甜意顺着舌尖漫开时,带着股子廉价的香精味,不算多高级,却奇异地往心里钻了点暖。

他其实早不怎么爱吃甜的了。

灾难没爆发时就不爱,从小顿顿是咸菜配糙饭,苦日子过惯了,反倒对甜腻的东西犯怵。

比起糖,他更爱啃苦瓜,就喜欢那口先苦后甘的劲,嚼着嚼着,能品出点过日子的滋味。

可唯独草莓味,他偏偏认了死理。

不是这味道多特别,是灾难爆发前,在临海的小破屋里。

夜里干完兼职回来,手机剩一格电,刷到几个染着黄毛的小子,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张口闭口喊“情圣”,说什么“跟姑娘亲嘴儿,那嘴巴就是草莓味的,软乎乎的,连呼出来的气儿都是甜的”。

那时候他还对着屏幕笑,手指头戳着屏幕骂:“净扯没影的淡!姑娘的嘴要是糖味,早被人舔秃噜皮了!”

可现在含着糖,舌尖抵着那点化不开的甜,倒真能顺着这荒唐的念想往下飘。

想那“香香软软”到底是啥触感,想草莓味的气儿是不是真比雪地里的寒风暖,想要是没这场灾难,自己会不会也遇着个能让他尝着“草莓味”的姑娘。

精神胜利法往往大于实际,更多时候,前线士兵靠的是自我安慰,而不是家国情怀在支撑。

古代的统治者也早把这点摸得透透的。

为啥偏要靠宗教绑着民众?

不是真信“神明”,是给苦日子里的人一个盼头,说“积德行善能上天堂”,说“来世能过好日子”,让百姓靠着这点虚虚实实的念想,熬得过苛捐杂税,忍得过饥寒交迫。

“张哥,还有不?我这嘴馋得很!”臭虫含着糖,舔了舔嘴角,眼神殷切地凑过来问。

张涵背过身,目光落在车外黑漆漆的夜色里,声音淡淡的:“没了,过过嘴瘾就行。留着个念想,还真能让你吃爽啊?”说罢,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动静,只是扶着车斗边,仔细观察着风雪里的路况。

沿途已经路过了三个哨站,无一例外,个个都是空的。

栏杆歪在雪地里,有的被风刮得贴了地,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桌子椅子摆得齐整,连暖壶都还在桌上,就是落了层薄雪。

没有弹壳,没有血迹,连半串乱脚印都找不着。

雪下得匀,把啥痕迹都盖得严严实实。

之前在半道上遇着的那只感染者,突然扑上来捅人的狠劲还在眼前晃,可这一路过来,反倒太平得不像话,倒像是那场袭击根本是场幻觉。

“哎!天上,天上好像有道红光划过去!”

车厢内,一个民兵突然拔高了声音,惊呼道。

话音刚落,旁边的人就凑着往天上望,七嘴八舌的探讨声瞬间冒了出来:

“我也看着了!那方向,好像是往武鸣县那边射过去的!”

“糟了……武鸣县不是有个空降团驻着吗?这要是……他们该扛不住了吧?”

“别是核打击吧?滩沙江南岸都丢多少天了,那边的蘑菇云我都远远瞅见过两次!这次连北岸的武鸣县都要盖?”

“不能不能!说不定就是常规导弹,打感染者的……没那么严重,肯定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上突然“唰”地又亮起一道红光。

比刚才更亮,跟平地炸了个闪光弹似的。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撞过来,连车斗都跟着颤了颤,可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响声就被暴风雪吞了,天地间又只剩风声“呜呜”地嚎,啥动静都没了。

雪下得更猛了,像是要把刚才那道红光、那声巨响全埋进地里,连点痕迹都不肯留。

看样子,这点当量的核弹,在这暴风雪里,竟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车斗里静了好一会儿,只有风雪刮过的声音。

臭虫把嘴里的糖渣全抿化了,舌头还在嘴里转了圈,声音低得像跟自己嘀咕:“张哥……武鸣县这也没了,那我们……我们之前跟感染者牙咬手抓地拼命,守那些连顶都快塌了的阵地,到底图个啥啊?意义在哪儿啊?”

“从始至终就没有意义。”张涵脸上露出癫狂的笑容:“武鸣县这地方,打战役一开始就是块肥肉,又是块硬骨头!两边都红着眼抢,把兵一波波往这儿填,说白了就是看谁先扛不住死人,看谁先疼得喊停!可你瞅现在?连正规部队都顶不住了!巷战那地方,坦克开不进去,炮弹不敢乱炸,到头来还不是拼刀子、抱腰子的肉搏?那些之前觉得自己能赢的部队,早被这仗揍得没脾气了!”

“我算是知道我们的用处了。”赵承宇用手戳了戳雨布,有感而发道:“拿我们这贱命去填,去搏那点连影子都快瞅不见的几率。结果呢?到最后一颗核弹就全了了的事,偏偏前期让我们填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弹药粮食,全打了水漂。”

“你当兵当得脑子都锈了?”张涵没看他,手伸到衣领里,摸出挂在脖子上的身份铭牌。

金属牌被体温焐得有点暖,他用拇指蹭着上面模糊的刻字,“能用人命解决的事,在上面眼里根本不算事。”

就像从前工地上常见的那样,墙上刷着醒目的“以人为本,安全第一”,字打得比谁都大,看着满是对人的重视,可更多时候只是流于形式。

要的就是摆出“看重每一条性命”的姿态,实际分量如何,谁心里都清楚。

那些标语贴出来,不过是让工人看着安心,觉得自己是被当“人”对待的而已。

车队的行驶速度越来越慢,能见度持续降低,就连前车的车尾灯都依稀有些看不清,为了防追尾,车队不得不把间距拉到五十米以上,每辆车都亮着双闪,可那点光在风雪里跟萤火似的,根本照不透眼前的黑。

张涵在车斗里扶着栏杆,脚边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车辆却微微一颤,滑行一小段距离后停了下来。

紧接着,车斗外传来“哗啦”一声,雨布被人从外面掀开,苏东的脸先探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民兵,个个脸色凝重。

“张上士,”苏东的声音比风雪还冷,看着车斗里有点发懵的张涵,语气没半点缓冲,“最坏的结果来了,你下来,跟我们去前面看看。”

张涵心里“咯噔”一下,之前那点隐约的不安瞬间落了实。他没多问,攥紧手里的步枪,脚在车斗板上一蹬,翻身就跳了下去。

风太大,说话得凑着耳朵喊,苏东几乎是把嘴贴在张涵耳边,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带着点止不住的颤:“3031号哨站,遭袭了!驻站的四十名官兵……一个都没活下来!更邪门的是,连尸体都找不着,十有八九,也变成那玩意了!还有,哨站里的枪支弹药全没了,吃的、棉大衣那些御寒的东西,也被搜得干干净净!”

张涵一边听一边点头,哨站离得不算远,两人裹着风雪往那边走,脚踩在积雪里“咯吱咯吱”响,没几步就到了。

这哨站看着是后期赶建的,典型的公路哨卡样式,为了扛住风雪,一侧特意搭了栋木制小院,可现在院墙塌了半截,断木茬子戳在雪地里,铁皮屋顶被掀得歪歪扭扭,黑黢黢的椽子露在外面,被雪压得随时要往下掉。

雪地里的搏斗痕迹已经被风雪盖了大半,可还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成片的深色污渍渗进雪层,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

满地都是弹壳,滚得哪儿都是,一看就知道,这之前肯定打了场恶仗。

民兵已经初步排查过了,苏东走得格外大胆,脚直接踩在弹壳上,“咔啦”一声脆响。

张涵也松了口气,把端着的步枪稍稍往下压了压,目光扫过哨站门口钉着的排班表。

上面用红笔写着四十三个名字,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表格,正好是一个加强排的人数。

“苏少尉。”张涵突然喊住已经抬脚要往小院里走的苏东,声音沉得很,“此地不宜久留,让你的人赶紧回车里,继续赶路。把备用燃油都灌进油箱,路上别再停了,从这儿往后,后面的哨卡恐怕也都遭了袭。”

可苏东像没听见似的,弯腰捡起地上一枚弹壳,又扒拉着雪堆找出另一枚,凑在眼前反复比对。

张涵瞥了眼,一枚是5.8毫米的绿色弹壳,另一枚是7.62毫米的黄色弹壳。

两种口径的步枪,不像是装备差的民兵那样全是56式,倒像是二线守备队和民兵混编的加强排配置。

可四十多号人,就算打不过,怎么连一具感染者的尸体都没留下?

是被其他感染者拖去藏了,还是……早被分食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张上士。”苏东终于直起身,伸手拍去帽檐上的积雪,“你觉得,袭击这里的感染者,大概有多少只?”

张涵没多想,直接开口:“最多不超过二十只。要是数量再多,这些士兵根本没机会开枪反抗,早被冲垮了。”

“二十只?”苏东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顿了顿才抬手抹了把脸,“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再叫几个人来,把哨站门口的路障清了,让车队全速前进。油料都加满,别在这儿多停留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