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修养生道 镜台前现痴妄心（1/1）
朱信男放下手中的期末试卷，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书房的窗外，五月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飘进来，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22:47。他起身时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具四十五岁的身体正在以各种方式提醒他岁月不饶人。
推开卧室门，郑美背对着他侧卧在床上，床头柜的小夜灯映出她肩膀的轮廓。朱信男轻手轻脚地换上睡衣，掀开被子一角时，郑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另一侧挪了挪。
“孩子们来电话了吗？“朱信男低声问。
“下午打过一个，说期中考试都过了。“郑美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朱阳说想换台新电脑，我转了两万给他。“
朱信男嗯了一声，伸手想搭上妻子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这个动作在过去三个月里重复了十七次，有十四次郑美会假装翻身躲开，剩下三次她会说“今天太累了“。
双胞胎上大学后，这套三居室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朱信男有时会在半夜醒来，发现郑美不在床上——她要么在阳台上抽烟，要么在客厅里看那些养生节目，屏幕上永远有自称专家的人在推销“逆龄奇迹“。
第二天是周六，朱信男起得比平时晚了些。厨房里飘来中药味，郑美站在料理台前熬着什么，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淡紫色家居服，发尾有些干枯。
“又在煮什么养生汤？“朱信男从冰箱拿出牛奶。
郑美没抬头：“何首乌、黄芪、枸杞，王姐说坚持喝能延缓衰老。“她手腕一转，砂锅里的褐色液体泛起泡沫，“昨天值班，急诊科新来了个二十六岁的护士，病人都在夸她皮肤好。“
朱信男看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中格外明显。二十年前医学院毕业晚会上，郑美穿着鹅黄色连衣裙转圈时，那些纹路还不存在。他放下牛奶盒，突然说：“我爸留下的那本《房中养生纪要》，你记得吗？“
砂勺碰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郑美终于转过头来，眉头微蹙：“就是锁在你书房抽屉里那本黄不拉几的手抄本？“
“那不是黄色书刊。“朱信男从橱柜拿出两个碗，“是祖上传下来的养生方法，讲究阴阳调和。我爷爷活到九十二岁，去世前还能写蝇头小楷。“
郑美关掉火，嘴角扯出一个笑：“所以呢？你想说我们该试试那些'古法'？“她在“古法“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飘向客厅墙上两人的结婚照——那时候朱信男的头发还很浓密，她的锁骨还能盛住一汪阳光。
“我是认真的。“朱信男递过碗，“现代人说的荷尔蒙疗法、内分泌调节，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有系统方法。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想的哪种？“郑美突然提高音量，随即又压低，“朱信男，我们上次做爱是儿童节那天，因为第二天朱月要回来拿夏季衣服。你管这叫阴阳失调？“
厨房陷入沉默。窗外有小孩踩着滑板车经过，欢笑声刺破凝滞的空气。朱信男注视着自己映在汤面上的倒影，轻声说：“我只是想帮你找回......“他顿了顿，“帮我们找回些东西。“
郑美舀汤的手抖了一下，几滴药汁溅在台面上。她盯着那几处深色斑点，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具体要怎么做？“
“先从呼吸法和穴位按摩开始。“朱信男松了口气，“需要配合月相周期，今晚正好是朔月后的第三天......“
“等等，“郑美打断他，“你是说这还要看农历？“
“人体气血运行与月相有关，现代医学也证实月相会影响......“
“行吧行吧，“郑美摆摆手，“反正今晚《琅琊榜》重播完了也没事做。“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被烫得直吐舌头。朱信男想伸手替她擦嘴角，最终还是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晚上九点，朱信男在卧室里点了檀香。郑美洗完澡进来，看见床上铺着的经络图，噗嗤笑了：“朱老师这是要现场教学？“她穿着藕荷色真丝睡裙，发梢还滴着水，比早上精神了许多。
“第一步是调息。“朱信男盘腿坐在床上，示意郑美面对他坐下，“舌尖抵上颚，想象有股气从会阴穴......“
“会阴穴在哪儿？“
朱信男咳嗽一声：“就是......“
“哦，那儿啊。“郑美撇撇嘴，“你们中医就爱把简单的事情说得神神秘秘的。“但她还是按指示坐好，只是嘴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十五分钟后，郑美开始频繁眨眼：“我腿麻了，而且什么气也没感觉到。“她伸手揉膝盖，“这真的有用？你爸和你爷爷真靠这个养生？“
“心不静则气不顺。“朱信男没睁眼，“你当年在产房教产妇呼吸法时不也这么说？“
郑美不吭声了。又过了十分钟，她突然说：“我后背有点热。“声音里带着惊讶。
朱信男睁开眼，看见妻子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红晕，不是更年期那种潮热，而是像她三十岁生日那晚喝完香槟后的色泽。他轻轻按住她手腕内侧的神门穴：“现在想象这股热流沿着脊椎......“
“等等，“郑美突然抽回手，“这不会是什么性暗示的前戏吧？我明天早班。“
朱信男感到一阵熟悉的沮丧：“这是正经的养生功法，全套做完要两小时，根本不会......“他顿了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郑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当我的书呆子老公啊。“她重新坐好，“继续吧，朱大师。“
那天晚上他们最终只完成了调息部分。十一点时郑美的手机响了，医院工作群里有急诊通知。
第二周朱信男批改月考卷到深夜，回卧室发现郑美正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按揉三阴交穴。见他进来，她立刻放下腿：“网上说这个穴位对女性特别好。“
朱信男注意到梳妆台上摊开放着那本《房中养生纪要》的复印页——他上周放在书房桌上的。郑美顺着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就...复印了几页。你不会要收版权费吧？“
“涌泉穴配太溪穴效果更好。“朱信男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不过要避开经期。“
郑美耳根微微发红：“...我知道。“
周五晚上，郑美难得不用值夜班。朱信男回家时闻到满屋当归炖鸡的香气，茶几上摆着新买的艾条和铜灸盒。郑美从厨房探出头：“我按书上说的买了这些，没错吧？“
晚饭后他们尝试了完整的导引术。这次郑美没再嘲笑那些穴位名称，当朱信男的手按在她后腰的命门穴时，她甚至轻轻“嗯“了一声。檀香燃到三分之一处，朱信男发现妻子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像是年轻时被他亲吻脖颈时的反应。
“气感比上次强了。“结束后郑美小声说，她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小腹这里...暖暖的。“
朱信男递给她温水：“三个月后会有更明显的变化。“
“要那么久？“郑美皱眉，随即又笑了，“不过比打玻尿酸自然。“她伸手关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朱信男的手背，两人都假装没注意到这个意外接触。
六月中旬，郑美参加完同学聚会回家，一进门就踢掉高跟鞋：“李珊珊打了羊胎素，脸僵得像个蜡像！“她凑到玄关镜前左照右照，“王姐说我最近气色好，问我换了什么护肤品。“
朱信男正在给盆栽修剪枝叶：“肾气充足自然面若桃花。“
郑美白了他一眼，却从包里掏出一盒昂贵的野山参：“药房主任说这个补气最好...要配什么穴位来着？“
那天晚上他们的养生练习第一次超出了功法范畴。当朱信男的指尖划过郑美脊椎的每一个穴位时，她突然转身抱住了他。二十年的婚姻让他们的身体熟悉得像左右手，但此刻却有种陌生的战栗。事后郑美把脸埋在丈夫胸前，含混地说：“好像...确实有点用。“
七月底的体检报告显示郑美的雌激素水平回到了五年前的数值。她把报告单拍在餐桌上：“刘医生说这简直不可思议，问我是不是在健身。“她的指甲新做了淡粉色的光疗，手腕上戴着朱信男送的翡翠镯子——结婚十五周年礼物，之前一直收在首饰盒最底层。
“今天科室里几个小护士追着问我保养秘诀。“郑美咬着筷子尖，“我说是祖传秘方，她们非要我拉个微信群分享。“
朱信男夹了块红烧排骨给她：“别太张扬，这套方法要因人制宜。“
“知道啦，朱大师。“郑美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腿，这个亲昵的小动作让朱信男心头一热。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哼着抖音上的流行歌，腰肢在碎花连衣裙里轻轻摆动，像是回到了帮孩子们准备开学用品时的忙碌模样。
八月的第三个星期三，朱信男下班回家发现客厅里堆满了快递箱。郑美正拆着一个印满外文的盒子：“日本买的磁石内衣，据说能促进循环。“她脸颊泛着兴奋的红光，“我还预约了医美咨询，他们有种新技术叫......“
“你上周才做过艾灸。“朱信男放下公文包，“过度刺激经络会适得其反。“
郑美的笑容僵住了：“我只是想效果更好些。张护士长说我眼角细纹又淡了，建议我试试射频。“
“我们开始的目的是调理身体，不是......“
“不是什么？“郑美啪地合上剪刀，“不是让我看起来年轻些？朱信男，你根本不懂每天对着那些二十岁小姑娘是什么感觉！“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她们叫我郑阿姨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听诊器摔在地上！“
朱信男沉默地捡起地上的包装纸。二十年前在急诊室初遇时，郑美正为没能救活一个车祸伤员痛哭，那时候她害怕的是生命流逝，而不是青春。
九月初，郑美开始失眠。有天凌晨朱信男起夜，发现浴室亮着灯。推门看见郑美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拨弄发际线：“这里是不是有点秃了？“她的睡衣领口滑落，露出锁骨上方一小片红疹——昨天激光美容后的过敏反应。
“子时该养肝血。“朱信男递上保湿霜，“你上周的练习都没做完。“
郑美突然摔了手机：“天天练练练！王小曼直接去做了线雕，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岁！“她的眼泪晕开了睫毛膏，“这破功法根本没用！“
朱信男捡起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某美容诊所的预约页面。他想起书上那句“执念生火，火旺焚身“，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国庆长假第一天，郑美一早就出了门。朱信男在书房整理教案时，发现《房中养生纪要》被挪到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多了十几本《逆龄秘籍》《二十八天重返青春》之类的畅销书。他翻开扉页，父亲工整的毛笔字映入眼帘：“养生之道，在于平衡，非在强求。“
傍晚郑美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右脸贴着术后修复面膜，说话时只能微微动嘴：“医生说最好做个全套...下周开始休年假。“她避开朱信男的目光，“反正孩子们国庆不回来...“
朱信男的钢笔尖在教案上洇出一团蓝墨：“我们当初说好等孩子们大学毕业就一起去云南旅游。“
“我现在这样怎么见人？“郑美突然撕下面膜，露出红肿的脸，“你看看这些斑！这些皱纹！你知道护士站那些人背后怎么叫我？绝经期女神！“她的声音尖锐得像碎玻璃。
那天晚上他们背对背躺下，中间的空隙足以再躺一个人。朱信男想起二十年前郑美生双胞胎时大出血，他在手术室外发誓只要她平安，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她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流血，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止住这伤口。
凌晨三点，朱信男被窸窣声惊醒。郑美坐在梳妆台前，就着夜灯往脖子上涂昂贵的颈霜，手法虔诚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镜子里映出她浮肿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台面上散落着各种药片——褪黑素、胶原蛋白、抗焦虑药物。
朱信男站在门口，想起《养生纪要》最后一页的警告：“妄求长生者，反速其死。“他轻轻走回床边，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明天去挂李主任的号。“想了想又补充：“还有心理科。“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艰难地穿透雾霾。楼下的银杏树开始泛黄，一片叶子旋转着落下，在风中划出最后一道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