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6月29日(1/1)
那天下午的阳光有点像融化的蜂蜜,稀稀拉拉地涂在老街上青灰色的瓦檐上,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箱子滚轮卡在石缝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极了小时候奶奶捣蒜的节奏。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背着帆布书包,书包带子总是滑到胳膊肘,现在这只黑色行李箱拉杆上还缠着当年运动会得的红绸带,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像我鬓角新冒出来的几根白头发。
街角的修鞋摊还在,张大爷戴着老花镜,手里的锥子扎进鞋底时,发出噗嗤一声闷响,和二十年前我把篮球砸在他摊位上时,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差不多。“回来了?”他头也没抬,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的鞋胶,“你妈上午还念叨你呢,说屋檐下的燕子今年回来了三窝,比去年多一窝。”我蹲下来帮他捡滚到脚边的鞋钉,金属钉子在手心凉津津的,忽然想起高二那年逃课在这里帮他撑伞,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他给我讲的三国故事,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在雨幕里闪着光,比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带劲多了。
巷子口的理发店亮着旋转的红白灯,灯管缺了一截,转起来像个打盹的陀螺。王师傅正给一个光屁股小孩刮胎毛,小孩哭得震天响,他手里的剃刀却稳当得很,在小孩后脑勺画出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哟,大学生回来啦?”王师傅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当年你在我这儿剃光头,哭着喊着要在脑门上刻齐天大圣,还是你爸拿糖哄了半天才作罢。”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眼角的细纹跟着笑纹一起漾开,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剃完头,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像个刚出土的兵马俑,放学路上被李胖子追着喊卤蛋,最后两个人滚在路边的泥坑里,回家时校服上沾的草屑里还夹着半片梧桐叶。
走到家门口时,木门上的铜环还在,只是被磨得发亮,像块浸在油里的老玉。我抬手敲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妈系着蓝布围裙站在门里,头发白了大半,却还梳着我小时候看惯的发髻,髻上别着朵塑料栀子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脆。“回来就好,”她接过我的箱子,手指触到我手背时,那层薄茧还是当年给我纳鞋底时磨出来的手感,“锅里炖着你爱吃的排骨,加了你爸去年晒的梅干菜,他今早还去后山坡给你掰了嫩笋。”
厨房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上积了层薄灰,转起来时在灶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老电影里的画面。爸坐在小马扎上择菜,听见声音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眼神却亮得很,“臭小子,还知道回来?”他手里的豆角啪地断成两截,豆荚裂开时露出的青绿豆子,和我小时候藏在铅笔盒里的弹珠一个颜色。桌上的搪瓷杯印着褪色的迎客松,杯口缺了个口,是我高三那年熬夜刷题,不小心把杯子碰掉在地上磕的,当时爸没骂我,只是默默捡起来,用砂纸把毛边磨平,说“碎碎平安,考个好大学”。
晚饭时桌上摆了六个菜,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梅干菜炖排骨的香气漫到鼻尖,忽然想起初二那年家里穷,妈把攒了好久的肉票换成排骨,炖好后装在保温桶里让我给住院的外婆送去,我在路上馋得不行,偷偷掀开盖子捏了一块,结果路上摔了一跤,保温桶滚进泥沟里,我坐在路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是爸骑着二八自行车找到我,把我背回家,路上还把他揣在怀里给我留的半块玉米饼塞给我,饼都被体温焐得发软了。
饭后爸拿出个铁盒子,锈迹斑斑的盒盖上印着牡丹花纹。“看看这是啥。”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信,信封上的邮戳从全国各地赶来,最早的一封贴着八分的邮票,是我大一那年寄回来的,说学校的梧桐树比老家的粗,食堂的糖醋排骨没有妈做的好吃。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照片,一张是我戴着红领巾站在小学门口,鼻涕流到嘴唇上也没擦;另一张是高三毕业旅行,我和李胖子站在山顶上,两个人把校服套在头上,笑得像两个傻子,背后的云海翻涌着,像极了我们当时以为无穷无尽的未来。
夜里躺在床上,老式木床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和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小时候玩跳房子画的方格。我翻出床底下的旧木箱,灰尘扑了一脸,里面有本破破烂烂的《水浒传》,书角卷得像炸毛的猫,扉页上还有我用铅笔描的鲁智深,花臂画成了彩虹色;还有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玻璃弹珠,阳光好的时候对着光看,能看到里面悬浮的尘埃,像宇宙里的星子;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奖状,是小学三年级的跳绳比赛第二名,奖状边缘被我剪得坑坑洼洼,当时觉得没拿到第一太丢人,现在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忽然想笑。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老街尽头的书店,老板还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头,现在头发全白了,趴在柜台上打盹,手边放着一本翻旧的《资治通鉴》。店里的书架还是当年的木头架子,散发出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照进来,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我在角落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当年没看完的《笑傲江湖》,第三册的封皮不见了,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我记得当时看到令狐冲在思过崖遇见风清扬,激动得上课都在偷偷翻,结果被班主任没收了,后来毕业时老师把书还给我,说“江湖路远,留个念想”。
走到学校门口时,传达室的大爷换了人,年轻的保安拦住我,问我找谁。我指着墙上的校训,“勤学善思”四个字被重新漆过,颜色鲜亮得有些刺眼。操场扩建了,塑胶跑道取代了当年的煤渣地,教学楼也翻新了,只有那棵老梧桐树还在,枝桠伸展到三楼的窗户,和我当年趴在窗台上折飞机时看到的角度差不多。我走到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我和李胖子在树洞里藏了个铁盒,里面放着我们的“梦想清单”,说等考上大学就来打开。我绕着树找了半天,终于在熟悉的位置摸到了那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水泥封上了,大概是怕孩子们往里面塞东西。
正发呆时,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嘿,老同学,认不出啦?”我回头看见李胖子,他现在不胖了,穿着合身的西装,肚子却还是微微腆着,脸上架着金丝眼镜,只是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是当年的模样。“你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他捶了我一下,力道还是和当年抢我冰棍时一样,“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了河边的老码头,当年我们常在这里游泳,码头的石阶被河水磨得光滑,青苔长得比以前更盛了。水面上漂着几只旧木船,船舷上的红漆剥落,露出底下发白的木头。“还记得吗?”李胖子蹲下来,捡起一块瓦片,弯腰抛出个漂亮的水漂,瓦片在水面上跳了七八下才沉下去,“高三那年考完最后一门,我们在这里喝啤酒,你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说想留在这儿开个小卖部,卖你最爱吃的橘子汽水。”
我接过他递来的啤酒,铝罐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到心里。河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腥气,和当年一样。远处的夕阳正慢慢沉入河面,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像一幅被水彩浸透的画。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告诉我,夕阳是天上的神仙在烧柴火,火烧得旺了,云彩就变红了。那时候我信以为真,每天傍晚都盯着天空看,想找到神仙的影子。
“你知道吗,”李胖子看着水面,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后来真开了个小卖部,就在老街拐角,卖了几年橘子汽水,后来拆迁了,就盘了个超市。”他顿了顿,转过头看我,眼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有时候半夜盘点货物,看着货架上整整齐齐的饮料,忽然就想起咱们小时候,偷喝你爸藏的葡萄酒,两个人醉得在巷子里唱跑调的歌,被你妈拿着扫帚追了三条街。”
我们坐在码头上,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河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火,像散落的星辰。远处老街的灯光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晕染在夜空里。我想起这些年在大城市里奔波,挤过早晚高峰的地铁,加过无数个深夜的班,见过凌晨三点的写字楼,也尝过异乡餐馆里模仿家乡味道的菜肴,却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像拼图少了最关键的那一片。
“其实啊,”我拧开啤酒瓶盖,气泡滋滋地冒出来,“走了这么多路,见过这么多人,有时候觉得自己老了,心也硬了,可一回到这儿,看见张大爷的修鞋摊,王师傅的理发店,还有我妈炖的排骨,就忽然觉得,好像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水花溅起又落下,涟漪一圈圈扩散开,“你说是不是挺奇怪的,在外面拼了命想证明自己长大了,可回来才发现,心里头那个穿着校服、书包带总往下滑的傻小子,一直都在。”
李胖子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还是和刚才一样。河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我忽然想起那年夏天,我们在老槐树下分吃一根冰棍,冰棍水流到手腕上,黏糊糊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脸上,斑驳陆离,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那时候我们以为未来很远,远到看不见边际,可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以为早已被岁月磨平的棱角,那些以为早就被现实浇灭的热血,其实一直藏在心底某个角落,只要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闻到熟悉的味道,就会像春天的种子一样,悄悄发了芽。
回家的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辉洒在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碎银。路过张大爷的修鞋摊,他已经收摊了,摊位上盖着块蓝布,布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王师傅的理发店也关了灯,旋转灯不再转动,像个安静睡着的孩子。我走到家门口,看见妈正站在门口张望,手里拿着件外套,看见我回来了,赶紧迎上来,“夜里凉,快披上。”她的手指触到我胳膊时,还是那样温暖。
屋里的灯亮着,爸坐在桌边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我走过去帮他扶了扶,他抬头看我,眼神温和,“回来了?饿不饿?锅里还给你温着糖水鸡蛋。”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灯光下他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定。桌上的搪瓷杯还在,杯口的缺口像个老朋友的笑脸。
我想,或许所谓的“归来仍是少年”,不是指脸上没有皱纹,心里没有沧桑,而是当你走过万水千山,看过繁华落尽,依然能在某个熟悉的瞬间,被一碗热汤的香气打动,被一句乡音的问候温暖,依然能在内心深处,为那个曾经怀揣梦想、眼里有光的自己,留一个最柔软的角落。就像老街上的梧桐树,每年秋天落叶纷飞,可春天一到,还是会抽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从未老去。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爸妈轻微的鼾声,忽然觉得无比踏实。那些在城市里积攒的焦虑和疲惫,好像在这片熟悉的空气里,慢慢融化了。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着帆布书包的少年,在老街上奔跑,书包带子滑到胳膊肘,他哈哈大笑着,捡起一块石子,朝着夕阳的方向扔去,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像极了青春里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而那个少年,其实一直都在,从未离开,他就藏在我每次回到家乡时,看到第一盏灯火亮起的瞬间,藏在我闻到妈做的饭菜香时,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微笑里,藏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