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6月23日(1/1)

外面风大,有什么事到我被窝里说。这话是我妈常挂在嘴边的,打小我就记得每回刮大风的日子,她准会把客厅的窗户缝用旧毛巾塞得严严实实,然后掀开她那床印着牡丹花样的棉被角,冲缩在沙发里的我招手。那时候我总觉得我妈的被窝像个魔法城堡,外头的风再怎么呜呜地拍打着玻璃,钻进去就只剩下暖烘烘的潮气和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现在想想,人老了是不是都爱把话藏在被窝里说?就像我妈现在,七十多岁了,偏要在阳台种满仙人掌,说大风天看着这些带刺的玩意儿心里踏实。

今早风刮得特别邪乎,天还没亮透呢,窗玻璃就被吹得哐当响。我迷迷糊糊听见厨房有动静,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一看,才五点四十。准是我妈又醒了,她这两年睡眠浅,一听见风声就坐不住,非得把家里所有插头检查三遍才甘心。我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外头的风跟发了疯似的,一会儿像有人拿砂纸磨玻璃,一会儿又跟哭丧似的呜咽。正烦着呢,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我妈探个脑袋进来,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白头发垂在额角。

“妮儿,醒了没?”她声音压得低低的,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我煮了姜枣茶,你昨晚洗澡头发没吹干,喝一杯去去寒气。”我嗯了声,撑着坐起来,接过杯子的时候碰到她的手,糙得像块老树皮。“妈,你咋又起这么早,风大就多睡会儿呗。”我吹着热气说。她没接话,伸手把我被子往上掖了掖,指尖蹭到我脸颊,凉丝丝的。“你爸走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风,”她忽然念叨起来,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那时候你才五岁,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非说风里头有妖怪。”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话题岔开:“妈,你昨天说要给我织围巾,线买好了没?”她这才回过神,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买了买了,就你喜欢的那个酒红色,跟楼下李婶一起去挑的,她说这种毛线耐风。”说着就往门外走,“你慢慢喝,我去把阳台上的仙人掌搬进来,怕被风刮倒了。”门轻轻带上,我捧着杯子,看热气在眼前氤氲成一片白雾。我爸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可我妈总在刮风天念叨他,好像风一刮,那些埋在土里的旧事就全被翻出来了。

喝完姜枣茶暖和多了,我爬起来洗漱,路过阳台的时候看见我妈正费劲地搬一盆仙人掌,那盆儿老大,刺儿扎在她毛衣上,她也不在意。“妈,我来搬吧,你歇着。”我赶紧过去接过来,刺儿不小心扎到我手指,疼得我直咧嘴。“让你小心点,”我妈赶紧把我的手指拿到嘴边吹了吹,“这玩意儿看着凶,其实可耐旱了,就跟人似的,经点风雨才活得结实。”她这话我从小听到大,以前觉得是唠叨,现在听着,倒像是她这辈子的总结。

上午风没停,反而越刮越猛,小区里的树都被吹得弯了腰,时不时有枯枝断下来砸在地上。我妈坐在沙发上织围巾,毛线球在她腿间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针飞快地穿梭着,发出规律的咔嗒声。我坐在她旁边看手机,屏幕上全是大风预警的消息,说某某路段广告牌被吹飞了,某某小区玻璃碎了。“妈,要不今天咱别做午饭了,叫外卖吧?”我懒得出门。她头也不抬:“叫什么外卖,浪费钱,冰箱里有昨天买的排骨,我炖个萝卜排骨汤,你不是爱吃吗?”

说着她就起身去厨房了,没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切菜的咚咚声。我放下手机跟过去,看她在水池边洗萝卜,水溅在她围裙上,结成一小片水渍。“妈,我帮你吧。”我想接过萝卜,她却把我推开:“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你爸以前就老说我切菜的时候不让人靠近,说我像只护食的老母鸡。”她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我爸确实这么说过,有一回我想帮她摘菜,她挥着菜刀让我离远点,说我手笨,把好菜叶都揪掉了。

午饭吃得热乎乎的,排骨炖得烂烂的,萝卜吸饱了汤汁,我连喝了三碗。我妈坐在对面,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却吃得少,就着一碟咸菜慢慢嚼。“妈,你多吃点肉啊,”我把一块最大的排骨夹给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她把排骨推回来:“我不爱吃肥的,你吃。”我知道她是舍不得,从小就这样,有好吃的总先紧着我。以前我不懂事,还跟她闹别扭,嫌她总把鱼头留给自己,说鱼头有什么好吃的。现在想想,哪是鱼头好吃啊,是她把好的都留给我了。

下午风稍微小了点,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我妈织完了围巾的一半,把毛线往沙发上一放,说要去楼下张奶奶家串门。“张奶奶儿子今天从外地回来,说给她带了新茶,我去讨点尝尝。”她边穿外套边说,“你在家待着,别乱跑,风还是凉。”我点点头,看着她裹紧了外套,推门出去了。门关上的瞬间,风又灌了进来,我赶紧去关严,听见楼道里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空荡荡的院子,几棵树还在不停地摇晃。我妈的仙人掌摆在窗台上,小小的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回也是大风天,我躲在被窝里不敢睡,我妈就躺在我旁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家里穷,她跟我舅两个人盖一床薄被子,冬天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冻得直哆嗦。“可那时候啊,”她笑着说,“我跟你舅就缩在被窝里猜谜语,猜不出来的人要给对方挠痒痒,一闹起来就不觉得冷了。”

正想着呢,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我妈回来了,赶紧去开门,结果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裹着件厚厚的羽绒服,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手里攥着一个风筝。“阿姨,”她仰着小脸看我,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我风筝挂在你们家阳台上了,能帮我拿一下吗?”我探头一看,可不是嘛,一只粉色的蝴蝶风筝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尾巴在风里飘着。

“你怎么一个人在楼下玩啊?”我让她进来,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说:“我爸妈上班去了,奶奶让我在楼下玩,结果风筝就飞上去了。”她说话的时候,鼻子尖红红的,像是冻的。我去阳台帮她拿风筝,发现风筝线缠在晾衣架上,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谢谢你阿姨,”小姑娘接过风筝,笑得甜甜的,“我奶奶说,风大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事,就找暖和的地方待着,所以我刚才看你家阳台有仙人掌,就觉得肯定很暖和。”

我被她这话逗乐了,仙人掌跟暖和有什么关系?可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又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你奶奶说得对,”我摸了摸她的头,“风大的时候就该待在暖和的地方。”这时候我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包茶叶,看见屋里的小姑娘,愣了一下。“妈,这是楼下的小朋友,风筝挂咱们家阳台了。”我赶紧解释。我妈哦了一声,走过去拉住小姑娘的手:“冷不冷啊?快过来烤烤火,我刚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奶奶在楼下找你呢,我让她上这儿来接你。”

没一会儿,小姑娘的奶奶就来了,一进门就不停道谢。我妈把她们送到门口,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个刚出锅的糖糕,说是张奶奶给的。“张奶奶家儿子带回来的新茶可香了,”我妈把茶叶放在茶几上,“等会儿泡给你喝。”我看着她手里的糖糕,金黄的外皮还冒着热气,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妈也常给我做糖糕,每次都是刚出锅就赶紧给我吹凉,怕烫着我。

晚上风又大了起来,比早上还要猛。我妈把家里的窗帘都拉上了,客厅里开了暖风机,暖洋洋的。我们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织着围巾,我嗑着瓜子。电视里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风会小一点。“那就好,”我妈说,“明天我得去趟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菜。”我嗯了一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她的肩膀还是那么瘦,却很结实,像小时候一样,给我满满的安全感。

“妈,”我忽然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说...人老了是不是就不怕风了?”她停下手里的针,想了想说:“不是不怕,是知道怎么躲风了。你看那些仙人掌,看着硬邦邦的,其实根扎得深,再大的风也吹不倒。人啊,活到我这岁数,心里就得有这么个根,不管风多大,知道往哪儿躲,就不慌了。”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是啊,我妈心里的根,大概就是这个家,就是我吧。这么多年,不管多大的风,她都把我护在她的“被窝”里,用她的体温给我温暖,用她的故事给我勇气。现在我长大了,该换我给她当根了。

“妈,”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明天风小了,我陪你去菜市场吧。”她笑了,眼里闪着光:“好啊,你不是爱吃那家的豆腐吗?咱多买点。”我点点头,往她身边靠得更紧了。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但我觉得屋里特别暖和,暖得就像小时候躲在她被窝里一样,什么妖怪都不怕了。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妈说的“有什么事到我被窝里说”,不是真的要躲进被窝,而是想告诉你,不管外面风多大,总有人在等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地方,听你说所有的心事。就像我妈,就像她那床印着牡丹花样的棉被,就像阳台上那些扎人的仙人掌,看似普通,却藏着最厚实的爱。风还在刮,但我知道,只要有我妈在,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