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八章 判入恶渊(三)(1/1)

“不必麻烦!”一声怒吼响起,常侍郎已率先闯了进来,他满身血污,穿着一身黑衣。

宫苑霎时鸦雀无声,人们纷纷站起,循着缝隙看去。只见地上被他揪在手里拖着的还有一人,蓬头垢面穿着囚服,但面容却熟悉,竟是前任的天权门门主,柳生泽。

“这……”众人面面相觑。

见已阻拦不了,付铮站起身,下令道:“让他们都进来。”

侍卫放行,人们才发现在常侍郎后面还跟着几个常家后生,一个个神情悲愤甚至眼中含泪,在他们身后,竟还跟着几个壮汉抬着一口棺椁!

他们像闯入花园的狼一般,血红的眼扫过众人,一个个寻找过去。

“来者不善。”苏承恒挡在赵水身前道。

赵水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按住,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一个常家小辈先发现他,快步就要冲上来,被走在前面的常平制止住。

“在下常平,拜见城主!”常平将柳生泽一把扔到城主的高座下,跪地说道,“臣姐为城捐躯,战死沙场,臣承其遗志将其葬于祖陵。却不想,这赵贼以赴宴名义路过时,竟掘墓挖坟,将臣姐尸身毁得面目全非!臣此来,求城主为常家、为臣姐做主!”

说着,他高举双手,伏地行大礼。

众人诧然,就连本状告的赵水本人也闻言愕然。

听这位常侍郎的声音,就是那日在山庙中埋伏的为首之人。赵水望向他身后的棺椁,赤木雕花,正是常安的棺没错。

“常侍郎,此话可不能乱说。”司马昕上前道,“抬棺入宴,实在不妥。”

“微臣没有胡说!当日这姓柳的逆贼和赵水一同行路,他可以证明,赵水跟踪我们去了墓地,彻夜未归!”常平一脚踹在柳生泽的背上。柳生泽闷哼一声,蜷缩的身子微动,奄奄一息的模样看上去已经没有气力站起了,脑袋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颤抖。

赵水的目光在柳生泽身上停留片刻,登时怒从心起。

他鬼魅似的闪身到常平身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将他双脚提地,声音阴沉道:“他是先城主之案的重要罪人,你竟将他伤害至此,还如何审案!大理寺的人呢,都残的么!”

“赵水,休得胡闹!”付铮喝道,看向人群后面,“将柳生泽拖到一旁,白医官速来诊治。”

见白附子跻身上前,为柳生泽把脉,赵水松了手指,用力一推,常平如飘叶般后退数步,倒在常家子弟手中。

“你欺人太甚!”他的儿子咬牙道,握拳便朝赵水冲过去。

他父亲想拉没拉住,一脸骇然。

赵水刚要出手,却见一剑鞘横出,拦住对方的腰身后将其挡了回去。

“宫中动手,没有法度了吗?”苏承恒上前道。

“杀人凶手堂而皇之地站在宴席上,难道就为法度所容?”常平重新起身,快步走到棺椁旁边,一咬牙,将棺木的盖子单手掀开,顿时,棺内腐烂的气息弥漫开,让闻者不由作呕。

长棺轰然落地,赵水瞳孔骤缩。

周遭的人亦斜眼看去,入目的,是超乎想象的支离破碎的尸体——

丧服被划出无数刀口,露出里面绽开的皮肉。头骨以诡异的姿势歪斜,脖颈处的干肉将断未断,边缘早已腐烂。最大的缺口当属腹部,被连着衣服挖出一个大洞,五脏六腑悉数不见。

人群中有人只看了一眼,便晕倒过去。

“天哪!”

“这、这这,多么心狠手辣。”

“我们问了柳贼,他供述,‘困灵’之术是将灵力注于躯体内,若身躯无损,灵力便会存留。”常平痛苦地闭上双眼,说道,“此事,参与外敌之战的几位同门应当都知晓。”

另一常家人接口道:“没错。汪督查,你在军中是否听说过?”

汪岚突然被他问及,蹙眉一愣,不敢答话。

“苏佐令,你可知晓?”

苏承恒低眸细思,模糊的记忆中似乎的确有这一段,哑然未答。

常家人点着头苦笑一声,继续道:“赵水定是为了消灭证据,才下此毒手。可怜我常姨,尽职一生,死后不仅被此恶人玷污声名,连尸身都无法保全!今日,我常家,一定要当着众位朝臣的面,要一个说法!”

他慷慨激昂,点燃了众人心内的猜忌愤恨。

就在这时,开阳门主从座位上缓缓站起,穿过对峙的人群走到棺椁面前,看着可怖尸身闭眸哀悼,然后弯下腰,捡起翻开的棺盖,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稳稳盖回去。

“赵水。”他用赵水从未听过的语气冷淡而严肃地问道,“你有何话说?”

众多眼神如芒刺背,集中在赵水一人身上。

“我没有伤害过常安师长,自始至终都没有过。”赵水一字一顿,回答道。

“你敢说那夜你没有跟踪上山?你敢说柳生泽供述的都是假的!”常家人吼道。

赵水沉默。

让他如何说?

说他确实查过常安的尸体,但绝未破坏?说是有人在背后盯着他、算计他?

呵,谁信。

“纵然问我千百遍,也只有一句。常安师长对我有师恩,我绝不会、也没有过,做出任何辱她遗体之事!”

“你是不会承认了……”常平喃喃摇头道,手中突然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刀刃,旋身出灵直冲赵水,“赵贼!偿命来!”

常家子弟紧跟其后,苏承恒连忙抽剑阻挡。刀剑相接,眼见局面就要乱了。

千钧一发之际,赵水身形如电,竟直接掠向高台,一把扣住付铮手腕!

“你——”付铮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拽入怀中,暗刃出鞘,横在她颈前。

“放开城主!”

“赵水,有案便查。挟持城主罪加一等,你要……”司马昕还未说完,便哽住停在原地。

只见赵水手臂收紧,竟抵住了付铮的脖颈,一道鲜血缓缓从两者的间隙中浮出。

“既然诸位不听辩解,本将留此无用。”赵水冷声道,“就请城主相送一程!”

“赵水!”开阳门主怒喝道,周身起风,霎时化为刀雨从两侧夹击。

蓝焰如闪电与赵水撑起的星灵相撞,一抹灵刀穿透护罩直插他的肩膀,撞得他身子踉跄,齿颤唇青,却未松手。

在一片光雨的攻击中,赵水挟持着付铮飞身后退,没入松林之后。

开阳门主这才收手。

园内沉寂一瞬,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来人,追!”

赵水在宫苑中左拐右藏,直至翻过重檐落入宫城最深处的太微殿,这才落地放手。

付铮被他甩了出去,转身数步后停住,她的脖子上沾着热血,却没有刀痕。她望向赵水,眸光微闪,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手掌。

掌心割伤,还流着血。

“你又何苦如此。”她吐气道,从怀中掏出手帕,扔给他。

赵水接过,却没有缠伤口。“若非如此,怎为城主立威。”他说道,“毕竟城主一向与边境逆贼划清界限。咳……”

他的左肩失重垂下,连带整个身子挎下,不稳地晃动。付铮这才发现他的袍服上,晕出一团深色,在不住扩大。

“你受伤了?”付铮连忙上前扶住他,一把扯开衣襟,果然,肩臂处破开一道伤口,正往外渗血。

“无妨。”赵水苦笑道,“师父还是手下留情了。”

付铮攒眉,拉住他往殿中走。

两人穿过寝殿,往侧门过去,进入了后面的暗室。这里是存放云石之地,当时赫连破交给赵水后,他没动过,外出征战的时候交代给付铮。如今,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此处,能暂时避开搜捕。

付铮从袖中掏出伤药,倒在掌心上按住伤口。药粉在血水中溶解灼烧,伴随着灵力注入,很快便将流血止住。

赵水见她袖口中还有其他几瓶,寒眉问道:“你随身带药?”

怎样的处境,才会让一城之主随身携带伤药?

付铮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反问道:“尸身,是怎么回事?”

“我的确挖坟验尸。”赵水没有隐瞒,快速答道,“当时尸身健全,但凶手存下的灵力却已不见。尸体血流倒贯、五脏移位,是利用反星之术做的困灵。我怀疑,星门有人隐藏实力,暗修反星。常家人虽痛恨我,但不至于为此自毁尸体,定是凶手所为。是我,又中了算计。”

付铮的指尖在伤口上轻抚,又立即收手,起身背过脸去。

赵水暗缓口气,继续道:“用反星施展‘困灵’,此人能力不容小觑。城主需早日提防,以免反贼作乱。”

“嗯。”

“城主此次召臣回京,是有话相告。眼下臣已无法赴城主之约,离开之前,还请城主告知,是否兄长之死有了线索?”

一阵沉默。

赵水见付铮仰起头,纤薄的背影在挺立的衣衫下固执地挺直着,几缕发丝散乱,却丝毫不颤,似乎在思索什么。

“有件事,我本该早告诉你的。”她开口道,“先城主留下传位血书时,还让卫连交代我一句话——‘西北绝险,济世之枢’。”

西北……

“恶渊海?”赵水脱口而出道。

付铮不置可否,但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她往密室深处走去,继续道:“赵水,你看,这些云石和你上次见时,有何不同?”

地面上,依旧是四颗云石镶嵌,光晕流转,明灭不定。

付铮袖袍挥动,地面传来机关错动声,卡住云石的契口收起,四颗云石顿时如受惊蛰伏的星子,震颤升空,竟在暗室内四处撞击乱飞。

“怎么会这样?”赵水出手抓住掠过身边的权云石,手心的伤口被光烁灼了下,问道,“它们为何如此不安?”

“赫连走后,我再踏入时,它们就成了这样。”付铮也转身一把拦住衡云石,握在手中道,“我不知晓是它们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被人催动所致。直到有一日白附子找到我,说她被装于麻袋绑至深山,有人意图杀她取灵。她以云石置换之能奋力抵抗,方才逃出,只是体内的璇云之力被对方吸取一些。虽没看到人,但她能确定的是,那个人的手中,也有一块东西——一个足以与云石抗衡、引得她心浮气躁的东西。”

“附子知五行,她说,那东西逆行星法,与传闻中三十年前的反星术如出一辙,力量巨大难以估量。我翻阅当年卷宗,在一关于逃贼的供述中发现,那人曾提及王水峰死前将毕身之力注入一石中,该石具有反噬吞并其他星灵之力,取名,反星石。”

“后来我找来魏理寺查证,他说当时此人所言基本都被证实是胡话编造,因此这一句审案之人也并未当真,就此结案。我委托理寺暗中寻找绑匪踪迹,没有收获。后来,瑶儿又同我说,宫城几处院落有被翻找的痕迹,但她查问了所有当值宫人,无一人承认。我想,那个人要找的,就是这些云石。”

反星石……

白附子被绑架……

这些事赵水第一次听说,震惧之余,他看着淡淡陈述的付铮,忽而感到一阵心疼。

她经历了多少夙夜难眠的恐惧,在心中思量多少遍,才能在今日这般有条不紊地说出来?

赵水忽然理解许瑶儿的那句“你觉得我们过得轻松”,藏着怎样的抱怨了。他只知自己被“抛弃”在南境,却不知他的爱人亲友,才是真正置身于暗兽窥视之地。

“你说常师长身上的‘困灵’乃反星之术,那么杀害赫连的真凶,就是绑架附子之人,他盗取璇云灵力,或许就是为了转移藏于尸身的星……”

付铮还未说完,腰间忽然被环住,赵水扑到她背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只这一下,她忍了两年的泪滴,夺眶而落。

这是午夜梦回中,她期待多少次的温暖怀抱。再多呆一下,她怕后面的话再不敢说出口。

“赵水。”她叫道,眨巴眉睫甩开泪珠,挣脱开他的手臂转过身,“如今朝中拉帮结派、各怀心思,星垢判罚已失去威慑力和效用,只恐有心之人坏事遮掩,颠覆星城。能阻挡劫难的,只剩下预言和云石之力了。可老城主、赫连与我先后搜遍星城,仍未寻得阳云石的踪迹,只剩下一个地方……”

赵水静立入木,见付铮张着嘴,却目中含露半天未接着说下去,便先开了口——

“只剩下一个地方,恶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