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出发(1/1)
和老陈那次见面交谈甚欢,聊完了科学技术的突破和人类文明对宇宙探索的雄心壮志之后,我们又聊了许久生活上的事,和熟悉的长辈谈起这些总是让人无比放松。
或许技术上的突破对于我们这些寻常人来说终究还是些触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从老陈家回到麻子大楼,进入那扇印着红油漆字的电梯门,生活便又一次变回了那套精确配置的菜谱一般的规律中,规律得让人有些麻木,仿佛天上正要发生的一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我总是想要拨开挡在天上的那层东西,看一看久违的星空,这感觉就像是眼睛上起了一层雾,想要擦却擦不掉。
周以却好像从来不受眼前的一切所影响,他大概可以在自己的想象里活的很好,可能搞艺术的人都有这种能力。回来之后我无聊时经常去他那边,他总是借着跟老陈聊的那些事,画出来一些他脑中的绚丽宇宙,海神星、暗物质轨迹、宇宙的暗面,还有不少抽象的东西,据说是在表达桥子转换和时空波动对意识的影响,他的理解和我脑中的概念往往不太一样,但配色和构图非常大胆,能极大地刺激人的视觉。
这样的艺术鉴赏生活持续了大概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上午,几个军方的人突然到麻子大楼找我和周以。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地面上还有军队,不知道是为了和谁作战。
领头的军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深色皮肤,平头,鬓角泛白,下巴上有着一层整齐的胡茬,身材高大,和周以差不多,但比他壮实不少。后边跟了两男两女四个人,都是军方的,看着年轻不少,也纤细许多。
我打开门的时候,领头的站在我门口,周以已经在楼道里和那几个年轻士官攀谈起来。
“你是程一吧?”领头的问我道。
“对,”我点点头,探身审视了一番他身后的五个人,“您是?”
“你好,我是四号地表端口的负责人,我姓李。”军官伸出了右手,“我们负责来接你和周以。”
我和军官握了手,“您好,是接我们去哪?”
“去轨道基地,上面有人需要见你们俩。”
“轨道基地?”我愣了一下,“是程循林找我们吗?”
“具体我们不清楚,我们只负责把你们送到端口。“
“今天就走吗?”
“两个小时后出发,你们尽快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每人不能超过10千克。”军官看了一下他的手腕,上边是一个便携式离线信息终端。他的语气简单而坚定,让人感到不容考虑,只需要配合。
“诶,你匀我点地儿呗,”周以凑了过来,直接加入了我和军官的对话中,似乎在刚才他们已经交流了很久,彼此熟悉了,“我想多带几张画。”
周以的言语中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毕竟我们从来没去过天上。
“不是按重量算吗,几张画能有多重啊?”我问道,“不过我东西不多,倒是到不了十千克。”
“行行行。”
“李长官,和您核对一下,我们不需要带日用品对吧?”我问道。
“嗯,不需要带消耗品。”
“大概会停留多长时间?”
“停留时间还不清楚——”军官拉了个长音,“最好要做好单程旅行的准备。”
我稍微思考了一会,转头回到屋里,拿了上次去老陈家他临走时送给我的一本书,还有一本我家的相册,里面放着不少合影,从我出生,到母亲去世后,再到周以来我家以后的都有。想了半天,也觉得没什么别的可拿了。剩下的重量我都分给了周以,他带了不少画,还带了那部古董相机。
我们换上隔热服,随那五人到了地下车库,坐上了军方的大型车辆,四个年轻军人里的一男一女负责驾驶,剩下的人都坐在后边的车厢里。
关上车尾的舱门,感觉到车子开始移动,军官率先解开了自己的隔热服,两个年轻士官紧接着也解开了隔热服的头罩。
我和周以对视了一下,便也照样子解开了隔热服,车里确实已经不冷了。
“李长官,路程大概有多远啊?”周以伸手拽住了上方的扶手,问道。
“地面上路程大概4个小时,”军官又看了一下手表,“从端口到轨道基地大概需要两天。”
“您说的端口到底是什么?”周以有点好奇地问道。
“是地面到轨道基地的连接线路的端点,”军官调整了一下坐姿和安全带,似乎是为接下来四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做准备,“也就是亚轨道输送器的入口。”
“是太空电梯吗?”我问道。
“类似吧。”军官回答道,然后向后靠,闭上了眼睛。
“你们知道太空电梯?”旁边的年轻男士官开口问道。
“这东西不是大概两百年前就有了吗?”周以有些诧异。
“不是,”我解释道,“两百年前只是有人提出了这个想法,但是当时既没有足够的技术,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实现。毕竟,当时人类的主阵地还在地面。”
“那现在的太空电梯是什么时候建的?”周以又问道。
“三十年前,”年轻男士官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闭上眼睛休息的女士官,又转头对我们说道,“轨道基地刚开始建造的时候就有了。”
“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我很好奇。
“你是说轨道还是运行舱?”
“轨道,轨道是什么做的?”我追问道。
“中子簇纳米管。”
“从同步轨道一直到地面?三万六千公里的连续一条?”我不确定他说的材料是什么,但是我能从名字里大概了解到一些信息。
“嗯。”男士官云淡风轻。
“怎么制作的?”我有些惊讶。
“材料用普通的运载器发射到轨道上,然后一边制作一边从天上垂下来。”男士官压低了声音,用手比划着。旁边的女士官似乎已经靠在背后的车厢壁上睡着了。
男士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给我们。我咳嗽了两下,笑着看向了别处。
后来路上交谈我们才知道,他叫魏川,暗恋的旁边那个女孩叫林秋秋,都是第一年来服役。他们老大叫李冬,开车的是一对兄妹,刘晓思和刘思晓。晓思是哥哥,思晓是妹妹。
小窗里远方的那条昏暗的地平线在随着车子的晃动不断上下浮动着,一些山峰的轮廓也在地平线的一侧若隐若现。我感觉到走的路线似乎有些熟悉,于是把头凑近小窗,想要看看外边的情况。
几个有些熟悉的小山坡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段路之前去老陈家的时候也走过。我解开了安全带,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其他人好像都已经在车子规律的晃动里睡去,只有我在旁边望着外边的风景。
突然,一个从未见过的高大建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几百米外。我定了定神,瞬间清醒了,因为那不是民用大楼,民用大楼都是椭圆形的,这个是方方正正的,而且,这个区域也不应该有别的建筑,因为据我所知热导管的最小间距不允许。
“那是什……”
我回头想叫醒其他人,但是犹豫了一下,压住了自己的声音,没有这么做。我回头独自贴近那扇小窗,想要尽可能看到更大的范围。映衬着昏暗的天幕,那座纯黑色的建筑竟也能清晰的呈现自己的轮廓,宛如一块与世隔绝的纯黑色墓碑。我仅仅能通过轮廓判断它的形状,而外表面的颜色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是仿佛不会反光的纯黑。对比之下,昏暗的天空都显出从未有过的明亮。
我沉默着,渴望地盯着那座建筑,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好像在凝视着自己内心里的某样东西。车子不停地前进,那建筑终于还是退出了小窗的视野。我贴着窗子,目送它消失,叹了口气,坐回了座椅上。
如果老陈之前说的没错,那我想八成那建筑是和我们之前在路上碰到的励子有关系。或许我们发现的励子能给人类提供莫大的帮助,亦或许这次去天上就是为了奖励我们的意外发现。周以八成是很幸运的,他一直喜欢见识新鲜的事来刺激他的创作灵感,也从没想过自己一个不懂技术的人也能有机会到轨道基地上去。我也是很幸运的,我终于能在那里看到我先前所痛恨的昏暗天空以外的东西,只不过我想那也不会是我儿时记忆中的蓝天。
说实话,我很希望我们两个被送到天上和我们发现的那个励子没有关系,我更希望是父亲想办法把我们接了上去。自从我和周以搬到麻子大楼,父亲已经离开7年了。这些年里我们没有任何联络,也没有什么方式联络。我尝试过找老陈帮忙,但是没有回信。
后来我开始怀疑程循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时我也经常魔怔一般地跟周以说这件事,他一开始是好心安慰我,后来他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我们还因此吵了一架。
再后来我就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情况。可能,拥有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量子叠加态父亲比成天纠结他到底有没有出事要轻松得多。
我本来早已习惯了这件事,直到今天李冬他们几个出现。
出发前我问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安排了我们上去。有可能是程循林,有可能不是。我们到了轨道基地之后就会知晓了。这种即将揭晓答案的紧迫感让人有些不适,因为父亲的叠加态即将要被打破了,此前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而现在我又不得不继续思考这件事了。如果父亲还活着怎么办,如果他不在了又怎么办。如果他活着为什么不联系我们,如果他死了又是因为什么……
我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一直重复着这些问题,以及这些问题衍生出的一系列可能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想,却又停不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发烧一般,脑海里似乎有一座座巨大的山在不停地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而我无法阻挡这个过程。
“程一!”周以的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起来起来,到了。”
我猛地睁开眼,一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有口渴的感觉第一时间冲进我的意识。我环视四周,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前往端口的车上,车门开着,李冬和魏川他们已经下车了,可以听到车厢外传来的交谈声。
“啊,”我皱了皱眉,答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扶着车厢壁上的扶手,拿上随身的包,跟周以下了车。
车子已经停在了一个宽阔的车库里,旁边并排停着两辆一样的车和一辆很大的工程机械,车辆上空的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叫不出名的设备,灯光异常明亮,温度也非常舒适,甚至车库尽头的走廊边还放着两盆观赏植物。
周以抱着他的箱子走近李冬他们,回了一下头,示意他们我也准备好了。
“晓思和思晓,你们俩去记录一下行动数据,然后继续值守端口。魏川和秋秋跟我来,”李冬简短地下达了命令,然后转头示意我和周以,“你们俩也跟我来。”
沿着车库边缘的走廊,离开了车库之后,我们进入到了一间气闸室,伴随着机械机构的声音,身后的门关上。气闸室里有很多小隔间,还有四台输送机,和民用大楼里的类似,但是明显是更新的型号。
“把个人物品放在输送机上,然后去隔间穿航天服。”李冬指了指输送机,又指了指那些隔间,“航天服里边不要留别的衣服。”
我和周以默默把东西放在输送机上,也朝那些隔间走去。
“航天服里边不穿衣服,这有点怪啊。”周以小声嘀咕道。
“没准航天服本身就有内衬吧。”我猜测道,然后按下一个隔间的开启键,隔间门自动打开。
隔间里是完全的纯白色,没太多东西,只有一个置物架和一个像是纸抽一样的盒子,盒子上有一个蓝色的按钮,上边画着一个衣服的标志。
盒子旁边有一段文字:请脱下衣物置于衣架上,然后按下此按钮,将会有清洁气雾产生,请勿惊慌,随后将弹出的航天服单元置于肚脐上方,航天服将自行展开。
虽然那上边写着会有清洁气雾请勿惊慌,但我还是听到了周以在隔壁大呼小叫。清洁气雾有点凉,但是没有冷到让人不舒服的地步。持续了大概15秒钟之后,雾气停止,盒子吐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徽章一样的物体。
我取下那枚徽章,想必它就是所谓的航天服单元,按照文字指示放在了肚脐上方,一秒之后,感到有一些轻微的刺痛,随后它就自己固定在了皮肤上。
航天服单元的周围随即蔓延出了一层透明的很薄的流体,沿着皮肤表面自动延展开来,质地非常轻,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向上蔓延超过颈部时,我本能地感到一点紧张和呼吸不畅,但是随后很快我就意识到这种材质甚至不会影响气体通过,在它彻底蔓延我的口鼻之后,依然可以顺畅的呼吸,甚至没有任何额外的阻力。
然后它就停止了。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会产生一些类似衣物的效果,或者至少改变颜色起到一定的遮蔽作用。
“就没了?”
“好了吗?”外边传来了李冬的声音,看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航天服,”隔壁的周以咳嗽了一下,“它就是透明的吗?”
“对啊,而且很轻,几乎感受不到,主要是为了隔离有害射线的,”林秋秋的声音从容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自己的隔间,倒吸了一口凉气,摸了摸下巴,忍住没有张口问,把这个机会留给了周以。他果然接着问道,“那个,我有点不太明白,天上的人都是这么坦诚相待的吗?”
随后是5秒钟的寂静,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呃,你不会以为……”魏川琢磨出了周以的意思,问道,“穿上了航天服就不穿衣服了吧?”
随后又是5秒钟的寂静,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悄悄地拿起自己原来的衣服,迅速而安静地穿上。衣服被清洁气雾浸润,稍微有些潮。随后我装作从容地打开门,走出了隔间。
“就差你了,快点的。”我催促周以道。
“不是,只有我有这个疑问吗?”周以的声音似乎隔着套头的衣服,“既然不是衣服,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叫航天服啊?再说,这里边的提示也没说明白啊。”
“确实。”我转头对李冬他们附和道,大家都还在笑着看向周以的隔间。现在想想,既然这所谓航天服只是一层贴身保护罩,他们可能本来就一直穿着它,所以刚才一直就在等着我和周以。
“主要是因为现在从地面到轨道基地很少有人员运输了。”魏川笑着解释道,“这些提示对早期迁移上去的人员形同虚设,他们都已经对这些知识了如指掌,我们没考虑到你们两个不清楚,因为你们也确实是特例。”
周以走了出来,故意给了一个特别机械的微笑,化解了尴尬。大家都直接笑出了声。
“好了,走吧,”李冬按下了输送机的开关,又把手掌按在了墙上的一个识别装置上。随着一声提示音,前方的舱门打开了,一条开阔的通道向远方延伸,我们跟着李冬走了进去。
通道的天花板是完全透明的,除了能看到地面两侧发光条的镜像以外,视野几乎全被直冲天际的太空电梯占据。它比我想象中要巨大得多,近处几乎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以一个逐渐变大的角度向着斜上方延伸,并随着距离逐渐变细变小,极远处只像漂浮着的一根模糊的细丝,在半空中消失不见。那轨道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圈固定位置闪烁着的绿色灯光,在半空中勾勒出了这巨大轨道的轮廓,沿着轨道还有不少上下移动着的黄点,那些应该是运输舱。
周以在旁边,同样仰着头,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他摸了摸兜,才想起相机在输送机里。
我们沿着通道步行了大概五百米才走到尽头,没有门,直接进到了一个大厅,大厅的对面有十几个进入轨道的入口,还有三个出口,有大有小,其中有一大半都明显是货物端口,大厅里有不知从哪里来的输送带接入其中,大大小小的货物箱被输送到这些端口面前,舱门打开,货物自动被推进去,门随即关闭,又传来一阵气体排出的声音,然后看到这箱货物缓缓启动,沿着轨道逐渐加速冲向高空。
“我们的东西也这样单独送上去吗?”周以问道。
“不是,”魏川指了指我们斜后方,我们的东西就在输送机前,“个人物品随身携带就可以。”
“那刚才还放进输送机里干什么?”周以自言自语道。
“应该是要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吧,另外,你不嫌沉吗?”我猜测道。
“是的,系统会进行一些成分分析和放射性分析之类的必要安全检测。”林秋秋补充道。
周以耸耸肩,转身去拿自己的东西。
说话的时间李冬已经走到了一个舱门前,门口停泊着一个胶囊一样的太空舱,通体半透明,仅有底部的地板是灰色的,说是胶囊,但是尺寸和来时的大型车辆差不多,看样子就是是运输人员用的。
“拿上你们的东西过来。”李冬回头招呼我们。
我们四个拿着东西凑了过去,周以把他的相机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了自己的衣服兜里。
李冬用手掌靠近太空舱的表面,那半透明的表面在他手掌的位置逐渐亮起,旋即投射出一条水平细线形状的光束,由上至下扫描李冬的手。
“我靠……”周以突然蹦出一句。
“怎么了你?”我转头问他。
“你看李冬的手——”周以小声跟我说道。
我顺着周以的视线仔细看去,只见李冬的手被光线扫描过的地方,出现了无数条荧光般的印记,像是芯片上的纹路一样。
我没作声。
魏川和林秋秋已经凑了过去,太空舱的舱门向上打开,显露出了内部的空间,我们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