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梦与记忆交汇（2）（1/1）
之后的记忆，少年回想不起来。
周弘元是如何痊愈的，他是如何跟随乌鸦指引，扛着周弘元一步一步从郊野走入城市的，他一概都忘记了。
只记得那天风很大，雪下了一个晚上，那条被阴影贯穿的腿很疼。
以及……一个梦。
一个出乎意料的，平淡的梦。
平淡到，梦里只有三个平铺在他眼前的纸包。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每一个纸包都鼓鼓囊囊的，每一个纸包里面好像都装了很多东西。
【你想选哪个】
三色的碎屑如雪一般扑簌簌地从那几个纸包里飘落而出，埋入少年的视野之下，开出五朵艳丽的“花”。
他将那五朵“花”收入眼中，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熟悉感。
就像童年时，他用爷爷加工木材后剩下的木屑捏出来的各种小物件。
很漂亮。
奶奶说，那些小物件都是“艺术品”，他长大后肯定也能成为像爷爷一样厉害的木匠。
少年想到这儿，突然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为什么而摇头。
也许，是为那不可能成为木匠的未来而难过。
又也许，仅仅只是对那些在视野底端徘徊的字句做出回绝。
但他不能拒绝。
梦让他选择，所以他就必须做出选择。
只有做出选择，梦才能继续下去。
那么……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你喜欢哪一个】
在视野底端生长的“花丛”变了一番样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那些字句变小了，三个纸包离他更近了。
可他还是没有选。
因为这三种颜色，他都不喜欢。
他想选别的颜色。
他迷迷糊糊地想，他想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颜色。
但是……
他喜欢什么颜色？
【选一个吧】
没有其他选择存在的余地。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他只能从这其中选择一个。
少年念头微动，一只与他此刻的身躯并不相称的，黄褐色的手便从下而上地探入了他的视野之内，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三个纸包。
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驱动那只手抓住了红色的纸包。
红色，是很熟悉的颜色。
熟悉，往往意味着心安。
可在指尖触碰到红色纸包的一角时，他突然好难过。
又害怕，又难过。
难过到，就仿佛他的一生，都被包进那红色的纸包里了。
他不想打开纸包。
可他没有选择。
少年的手没有动，捆住纸包的绳结却自行打开了。
就像是揭晓谜底一样，另外两个纸包也跟着一同展开，将里面包含的事物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白色的纸包里是一大摞的纸币，很厚，很沉，仿佛永远也数不完。
蓝色的纸包里是一枚破损的警察勋章，很轻，很小，似乎一只手就能将其包起来。
那么红色的纸包呢？
红色的纸包里是一颗浑圆的眼睛。
它就安静地躺在红色纸包的中心，乌黑的眸子看着他，里面盛满了怨恨与恐惧。
【该死的应该是你】
他看到了眼睛愤怒的控诉，来自视野的底部，疯长的“花丛”。
斑斓的碎屑被剥夺了原本灿烂的颜色，漆黑的字句在他的注视下崩溃地颤动，一切都是寂静的。
可他能感觉到，这些用纸屑拼凑而成的“花”在枯萎。
他不想失去“花”，不想失去奶奶口中，那可以让他成为超级厉害的木匠的“艺术品”。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那颗眼球，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他的“花”。
入手，是一片炽热。
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他又反射性地松开了那只并不属于自己此刻身体的手。
入目，是一片赤红。
那眼睛是死的，可却是在活动。
那眼睛是柔软的，可接触却只能感受到痛苦。
那眼睛不是眼睛，是流动的火。
是包容了泪的愤怒。
在火焰完全侵吞整片视野之时，范雨衷平静地睁开了双眼。
于是梦结束了。
火也消失了。
听觉回笼，他听到了鸟儿的鸣叫，那是不同于乌鸦的清脆响亮。
眼中再没有半点红色，他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时间是……梦境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
少年转动头颅，后脑摩擦过沙发柔软的布料。
他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坐在不远处的实木桌子旁，低垂着脑袋，脸被光笼罩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张桌上沉了很多的灰，摆在最中间的果篮正在发出腐败的臭味，但没有人去打理，毕竟他们才刚来到这里一个晚上。
他们是这栋房屋的不速之客。
当时的范雨忠害怕那六人还会继续追杀他们，又为了完成交易，便跟随乌鸦的指引，扛着虽然恢复完全，却仍是昏迷不醒的周弘元，瘸着伤腿，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不眠不休地赶在第二天的清晨逃进了城里。
城里静的可怕，可时不时响起的，如鞭炮一般的枪声却更加令他心悸。
但他没有选择。
不论是为了躲避追杀，还是完成任务，他都没得选择。
但他至少可以选择一个暂住的地方。
他的运气很好，这栋房子里没有人，位于客厅的窗户是破的，所处的楼层也不高，所以只是费了点时间，他便带着周弘元一起翻了进来。
剩下的……他就也记不太清楚了。
把周弘元扛到房子里唯一一张床上后，他的身体就已经严重透支了，而等他再有记忆时，便是离开那片白桦林的第三天。
“周叔，有吃的吗？”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脑袋，他躺在沙发上，喉咙干渴的厉害，身体却是再未有什么不适。
他弯曲了一下那条被洞穿的腿，除了略微的生涩，却是也再没什么其他的异样。
没有人回答他，但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
下一刻，一颗西红柿便被他接了下来，冷冷的，带着从冰箱里取出没多久后的寒意。
他看了周弘元一眼。
男人仍是不发一言地垂着脑袋，似是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单纯地放空自己。
少年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才将那颗西红柿凑到自己嘴边，默默咬了一口。
“我为什么没死？”
在咽下第一口西红柿之后，他终于是再次听到了周弘元的声音。
他的眼睛瞬间明亮了几分，可还未等他做出回答，表达自己带着对方一路走入城市里的艰辛与不易，男人却是突然再度出声，直接堵住了他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质问的话语冷却了少年急于表达的心，他本想向对方倾诉自己的付出，可当他的眼睛与那双黝黑黯淡，没有任何光彩的眸子相碰之时，他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那一刻，他突然又感受到了……难过。
又害怕，又难过。
那红色的纸包仿佛从他的梦里走了出来，化身成了周弘元的模样。
“我……我不知道。”他颤抖着声音，磕磕巴巴吐出来的话是他恐惧的缩影。
直到西红柿的汁水滴到他的脸上，他才反应过来，像是拖延时间似的缓慢而迟疑地坐起身体。
“那时候，乌鸦来了，它，是它救的你。”
范雨衷本能性地避开了周弘元的视线，左手攥着只咬了一口的西红柿，右手不安地摩挲残破脏污的裤子，他的大脑在飞快转动，试图为自己拼凑出一个安心的谎言：“因为我们之间有交易，我和它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再继续交易了，嗯，所以，它就救了你。”
“哦，哦对了，我，我，我觉得，它救你不只是因为我。”
似乎是为了阻止想象中可能得到的反驳，少年突然拔高音量，转头对着周弘元大声喊道：“还有‘棋魂’，它认得那枚戒指，它说戒指叫‘棋魂’。”
“它救你，肯定也是因为，因为……‘棋魂’。”
说完，他匆忙低下头去，拒绝再看周弘元此刻的神情。
说实话，不论是这时的范雨衷，还是未来的范雨衷，他们都不怎么认可这句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
那乌鸦能用‘容器’来形容周叔，肯定是对所谓的“棋魂”毫不在乎的。
若是当时的他没有改变交易条件，那么，周叔真的会死。
只是一想到周弘元死在自己面前的可能性，范雨衷的手心就渗出了汗水。
他亲口答应过周弘元，那么周弘元就是他的责任。
他必须保护他的责任。
他必须，让周弘元相信他的谎言。
不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即便潜意识并没有告诉他那可怕的事情究竟是指什么，他也不想让其发生。
所以，周叔会相信吗？
“……我明白了。”
周叔相信了。
范雨衷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再度抬头，看向周弘元。
可他看到的，或者他记得的……
只剩下了镶嵌在对方眼眶之中，黝黑深邃，没有丝毫波澜的一双眸子。
它们注视着他，波光粼粼的黑色湖泊倒映着他的惶恐不安。
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