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母亲(1/1)
她是他的死穴。
可在别人眼中,她也许从不是个“母亲”。
顾慕飞不该问这个问题,可他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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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本来十分唐突的问题,从顾慕飞的口中问出,他却说得自然又有礼。
他一身量身定制的昂贵灰呢面西服,却不妨碍他此时俯身,将苏雁面前的茶盏平静地再次斟满。
“帝国之州,曼哈顿啊……”
怀想一般,苏梨看到母亲的脸上竟恍然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仿佛时光太过遥远的梦幻神色。就像青春忽然回光返照,笼罩上母亲发黄枯槁的脸……
“确实。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情不自禁,顾慕飞几乎屏住呼吸,茶几之下紧紧攥握住自己的双手。
果然——那么就有可能——!
“那么,您是否认识一个……一位小提琴造诣相当不错的人。她……也曾在纽约曼哈顿就读。
“……她是我的一位恩师,现在,已经不在了。为纪念她,我很想再多了解一下她的过去。”
“我恐怕——她叫什么名字?”
“嗯……”
目光湛湛,顾慕飞垂眸。
“她也姓顾。”
仿佛加倍谨慎,他在似有若无间借呼吸斟酌一顿。
苏雁的手指似乎瞬间微微一颤。
但眼看,苏雁对这个姓氏也并没有什么再进一步特别的反应,顾慕飞这才又语气慎重,继续说道:
“她的名字……叫顾芳染。”
身为Fri-Night的国王,顾慕飞君临闵州这座政商勾结、鱼龙混杂的资本大城,已经将近第七个年头。
他并不自负地自诩:还从没有任何人,能依靠谎言、逃避、借口、或其他任何形式的掩饰,从自己的这双眼睛前蒙混过关。
看似漫不经心,他用焦金色发梢下的这双极漂亮俊气的眼睛,瞬间横扫过仍迟迟停留在茶盏上的苏雁的这只手,以及她细密的皱纹间乍然苍白的嘴唇——
然而一切,都有些太晚了。
刹那间,苏雁嘴角紧抿起来的刻薄线条已然舒缓放开。突然反应之下的人体本能,已经转瞬中和,悄然而逝。
“是的,我的确知道她。”
此时才徐徐回话,苏雁的语气波澜不惊。自然而然地,她将手中已摁住半天的茶盏轻盈地捧起,轻轻地递送到嘴边:
“她不是那个声名煊赫的小提琴演奏家吗?‘闵州的伊萨伊’——基本上,每个人都曾听过她的大名。
“不知多少年前,她就因车祸意外不幸过世了,不是吗?
“真可惜。明明正如日中天,她却像一闪而逝的烟花——本来……她还可以更加大有作为的。”
紧接着,苏雁略一停顿,又道:
“你刚才说,你曾经是她的一名学生?”
嘴唇仍紧贴着茶盏,忽然,苏雁的嘴角挂上一丝浅笑。
“大师授业。可真难得啊。”
耳听苏雁不急不慢,悠然答话,此时,顾慕飞却已微微蹙紧了眉心:
“我的意思并不是——”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个人……是否认识顾芳染顾小姐,”
冷淡而刻意地客气,苏雁打断。
“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语气仍然平和温柔,此时,苏雁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放下茶盏,当即转头“看”向客厅里最远端的苏梨:
“小梨。”
“嗯?啊。”
听到顾慕飞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急转直下、突然间扑朔迷离,苏梨本在旁默默留心。此时听到母亲近乎于严厉的呼唤,她也刚缓回神:
“……妈,怎么了?”
“我今天刚上完课,实在不能再久坐……你送这位同学出门吧。”
不等苏梨应声,苏雁又当即转回面向另一边的顾慕飞。她唇上依旧维持着一抹毫无瑕疵的柔和微笑:
“真抱歉。今天……也许我有点太累了。就先失礼……有空,还请来坐。”
说罢,手扶座褥,她从仿明式宝座上果断起身,颤巍巍,但身形依旧尽量优雅地兀自离开。
显然,苏雁对这套房的布局早已熟稔于心。她既不曾要求女儿扶自己进屋;甚至,这位盲人都没有伸出手哪怕试探摸索过一回。
疑惑地,苏梨暗自盯住母亲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禁心头微微一荡。她觉得母亲今天的反应似乎有些古怪。
“苏梨。”
终于在听到某处房门“咔哒”一声,似乎严密合上的声音之后,顾慕飞压低嗓音,极轻地对苏梨召唤:
“你过来。”
“怎么……?”
显然,苏梨极其不情不愿。
多少出于对早上那一串零的机械顺从,以及惦着她还不愿立时付清的四万医疗帐单,苏梨不远不近,尾随着顾慕飞走出客厅。她心里被许多疑问来回冲击,不禁打鼓一般,七上八下。
苏梨往走廊的尽头一瞥。
尽头,卧房的门似乎紧闭。暗无天光之中,空悬着一幅老画,留白处浅墨写就:“某年某月某弟谨贺兄嫂贤伉俪乔迁之喜——恭赠芦雁双归”。
心怀忐忑,苏梨刚走进玄关,就发现自己已被动掉进顾慕飞的狩猎范围。
他左手单撑住墙,将她从走廊挡住,右手撩起灰西服的下摆,随意插在裤子口袋里,早已在等她自投罗网。他宽肩的身量笼罩般威胁前倾,逼得苏梨只能紧贴住墙站得笔直。
这幅全无表情的英俊面容在上,他一双寡情眼眸居高临下,像要把她凝凝看穿。
“顾慕飞,这是在我母亲家,你最好放尊重些。”
被他的身形完全逼迫包围其中,苏梨冷言相向,傲然昂起头,压低嗓音,岿然不动:
“我还没对你欺骗我母亲,说你是我男朋友的事,兴师问罪呢。”
“这无所谓。听着。”
忽然间,顾慕飞的眼波如水。他眸光波纹似的,仿佛被蜻蜓点触,瞬间潋滟一动。
左手无声地离开墙壁,他温柔而近乎玩味那般,指尖轻轻擒住、揉捏苏梨这只花瓣般细腻柔软、今日不曾佩戴耳环的耳垂:
“随时等我电话,好吗?”
这双唇,原来也可以把话说得柔情似水。他贴得如此之近——
苏梨屏住呼吸。
“我要你随叫随到。”
讨厌。还是这张冷傲寡情、居高临下的脸。
苏梨正想要把顾慕飞直接推开。她已经忍了一天,再多,她怕自己真的要彻底翻脸了。
带着一丝不耐烦,就在她贴满创可贴的双手推开他的胸口瞬间,顾慕飞已悄悄地俯贴上她的耳畔。
他的呼吸湿润温热,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轻轻撩拨起伏。这让她不禁……又回想起……昨夜,与他……
苏梨下意识地紧绷起身体,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但也顿时,她双颊飞起恼羞成怒的惊红:
“你——!”
“苏梨。”
与此同时,他嗓音磁性低沉,几乎令她听不清:
“要小心你母亲。”
“什么——?”
正双手紧贴住他透出心跳与体温的踏实前襟,苏梨两手手心骤然一空。她脱口追问,然而,顾慕飞什么都没有再说。
连看都不再多看苏梨一眼,转身,他已投入门外深灰色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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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上午还曾一片灿烂、透明蔚蓝的天空,此时,已褪成一种摇摇欲坠、浓墨沉重的铅灰色。
天空中开始飘起细雪。
风不大。但冬季海滨江城的潮湿寒意却无处不在,深刻地透衣入髓。
他四周郊区寥落,寂寂无人,寂静异常。来时,顾慕飞把车单停到一个僻静去处;现在,他正默默地再独自走回到车边。
纯黑羊毛大衣的下摆随他稳健的步伐与风扬起。与此同时,西服胸前的暗袋里,他的手机闷声又再度震动了好几下。
他却不加理会。
在他的脑海中,一份曾由他亲手逐页焚烧、化为灰烬的报告,逐词逐句,白纸黑字,清晰地浮现:
姓名:苏雁
性别:女
年龄:五十二岁
学历:闵州音乐学院钢琴学士。纽约曼哈顿音乐学院音乐表演硕士。
职业:原闵州音乐学院副教授。前钢琴演奏家。因病隐退。现担任私人钢琴教师。
生活习惯:深居简出。
社会关系:无明显的社会关系。
婚姻状况:离异九年。前夫为闵州财经大学副院长江某,已再婚,并与被调查对象完全切断联系。详情请见另一份报告。
子女:育有一女苏梨,闵州大学建筑系研一在读。详情请见另一份报告。
汇报人:X
……苏雁。
没想到,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在他与苏梨分别之前,分明,他心中如冰般乍然划过本能的警觉,一瞬间,他回瞥到走廊尽头的门似乎轻轻地被掩合。
这女人……苏雁……
棋逢对手,他要如何对付她呢?
脑海之中,他仿佛降临在私人的藏书馆。下午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拆解开的话剧,在他面前脑海之中的舞台上放慢、重演。
郊区静得可怕。默默独自前行,无人打扰,他沉思良久。
终于,他的嘴角释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
“啊啊,你就是那个顾慕飞啊。”
离他停在街边的哑光夜空蓝Panamera Turbo S还有区区十几步,突然,夸张的嗓音在他的背后乍然响起。
这笑声压抑在喉头,难掩跃跃欲试之后的兴奋与扭曲:
“真是,有幸得见。”
紧接着,似乎异常清脆,“喀”,金属的撞击声细微一响。
一样东西冷硬,毫不客气地顶上顾慕飞的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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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雁没有回答,但顾慕飞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一章的尽头,是伏笔,也是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