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弃的女婴(1/1)
他也许一直以为他是爸给她选的,其实是她自己选的,倒没有什么落水被救以身相许的戏码,纯粹是见色起意,林国华的长相不算帅,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没什么出重,但放一起挺顺眼的,眼神里也没有被穷苦压垮的痛楚或麻木,按照她爸的话说就是“挺精神一小伙”。
“玉玉乖,叫爸爸。”心机谭开始教女儿说话了,刻意放慢语速,“爸、爸,来跟我念,爸、爸。”农村有说法,先叫谁往后谁就更劳累。
宝宝扭过头吃手指,不理她。
“哎!”林国华应了声。
“艾~艾~”小家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懂也乐得掺和。
“都不是好人!”谭晓雅笑骂。
“咯咯~”小崽崽感觉手被拍了下,还以为妈妈在和她玩,露出无齿之笑。
“咱闺女真可爱。”谭晓雅伸手戳她的梨涡,瞬间母爱泛滥,“妈妈最喜欢玉玉了!”她抱起玉玉亲昵地脸贴着脸。
这是谭晓雅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爱之至极,只是有些时候,没由来地心烦,很不爽感,看玉玉哪哪都不顺眼,到处挑毛病,好像非要找个由头减少喜欢,从而降低内心深处情感太过不受控制所带来的不安。
林国华一大老爷们,没那么心细,此刻望着她的神情,脑子里疑似坏掉的灯泡“噌—”地一亮,意会了她未能宣之于口的隐晦,“中午我烧道蒜香茄子?”
谭晓雅爱吃,人一吃饱就容易将所有消极情绪抛之脑后。
“不够。”她很贪心的提出要吃香肠,忍着鼻头的酸意去笑。林国华自然无有不应,当天中午就奢侈地拿出一小节打算备着招待客人的香肠炒。
这地儿的习俗,会在年前做些腊肉香肠过年及家里来客人时吃。有的人家节俭,放到肉上爬满密密麻麻的白色霉斑也舍不得吃。
“哎哟喂!哪个黑心烂肺的,把这么小点的奶娃娃丢竹林里头?”曾芳芳家背后是一片竹林,与张梓芬家就几步路,两家要好,逢年过节也常走动,昨儿和曾芳芳知会了,今儿来挖点嫩笋回去炒肉,没想到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又是大雾天,差点没被吓得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嗝儿屁。
“男孩儿女孩儿?”曾芳芳闻声赶来,立马问。
“还用看呐,肯定是女孩呗!谁家吃饱了撑的,专生个男娃来扔?”几个三四岁的年轻妇人也来凑热闹,你一句我一句的。
一看,果然是个女娃。
“丧良心!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不想要就不要生,生了又到处丢,哪个养嘛?”
“哪怕是送给别人养呢?丢这儿是成心不想孩子活呀!”
“我看不如曾四嬢抱去养噻,倒时候也给她招个上门女婿!”
“是嘞是嘞!”
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撺掇着,顺便把曾家三儿子拿出来溜溜。
“我看你家儿子就不错,软手软脚,天生吃软饭嘞!不过我孙女可看不上。”张梓芬抢在曾芳芳前头怼回去,虽然没飙脏话,但攻击力可是实打实的。
女人刚想上去理论,被身边人拉住,“你惹她做什么?”压低声音给她分析利弊,“她三儿子娶的婆娘是学校教书的,村里就那一个学校,你还能不去?”
不能,所以不能得罪老师,以免自家孩子将来在学校被穿小鞋。
张梓芬可不管旁人怎么说,这孩子既然她遇上了,就不能叫她再在坟头喝西北风,带回去养,也就添双筷子的事。这村里论谁在这吃不饱饭的年头,能往家里捡人,也就她家了。
“赶紧的,先给孩子喂点奶。”曾芳芳虽然打心眼儿里不赞成老姐姐领养,养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这年头大家都穷,根本谈不上彩礼钱,女人到了年纪夫家有口饭吃就过去了,还能给家里省口粮。心里想着却也不忍见小孩儿饿死,赶紧带着他们去谭家。
谭晓雅在院子里喂鸡,大老远就听见自家婆婆的声音,忙停下手里的活出门去迎。
几人你迎我往,抱娃的抱娃,赶狗的赶狗,狗见生人不停地狂吠,小孩见狗哪怕攥紧拳头使劲儿,哭声听着也细弱。
一通忙活下,鸡也喂了,猪也喂了,人也喂了,总算是消停些了。
“民以食为天,你给她喂奶,就顺道取个名儿吧。”张梓芬热切道。
“这要不得,养恩大于天,还是你来取!”虽然孩子挺可怜的,但穷人哪个不可怜,隔壁李家全家两年间死得只是一个妈三个不到六岁的娃,对面黄家只一个哑巴,傻得流口水,取了名还能不照看着,曾芳芳可不想自找麻烦,抢在谭晓雅前开口。
“我们这几个,就你是初中水平,孩子又吃你的奶,你不取谁取?”
几番客气下来,还是谭晓雅给取了“书怡”两字,没什么出处,就想着适合(宜)读书,将来有出息,小小年纪就被爸妈扔了,所以选了“怡”字,台风天旁边的竖心还牢牢站着像田里的稻草人,多好的字,希望孩子心性坚韧,就算将来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也别太伤心。
别人家的小孩儿四轮驱动,爬得飞快,玉玉倒不同,一条腿屈起着地,拖着走,估计是怕碰着膝盖完了膝盖疼。谭晓雅严重坏疑小孩没喝孟婆汤,不然咋恁聪明呢?六个月就会发“mama”的音了,还不认生,也好哄睡,手指从印堂慢慢顺着鼻根抚摸,秒入睡,简直像是来报恩的。
“瞅瞅咱闺女身上的聪明劲儿,随我!就是嘴唇不好看,像你,妈没少说嘴唇薄的人福薄,天生命不好。不然怎么生了她就生不出弟弟了呢?胎里就是坏的,自私自利,不想有人来分自己的。”谭晓雅语气不善,任谁的女儿被这样说都不会高兴。
“乱说!我们女儿命好得很!看着就聪明,说不定将来还考得起Q大B大呢!到时候我们就享福了。”林国华捂着女儿的耳朵,别看孩子小,谁对她好对她不好她都知道,每次她奶奶一抱就哭。
“梦都嘛!梦里头啥都有!”谭晓雅嘴上骂,心里还是高兴了,忍不住想了下,瞬间腰板子挺直了,手也不酸,腿也不痛,恨不得从山下跑到山上,村里到村外,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女儿考上(B大Q大了),邻里都夸她怎么把孩子教得那么好,上赶着巴结她。
谁不乐意做梦?但也没见谁一直活在梦里。
谭晓雅没有就此揭过,放下手里勾毛衣的签子看向林国华,“我女儿不是来这世上吃苦的!”她从能走就开始干活,每到冬天都长冻疮,肿大的手指上厚厚的血痂,又有什么办法?洗衣服做饭洗菜,哪样不沾水?为了地里那点庄稼,顶着烈日挥锄头,身上的衣服能拧出汗来,就怕天公不作美,累死累活就算了还没什么收成。坝上晒谷子弄完浑身刺挠,厨房里的泔水总是满满几桶,挑的时候难免溅到身上,烂菜叶蛆虫油污,酸臭味令人作呕…厨房里的活,该是女人干的,地里的活当然也得干,清晨到夜晚,出生到老死,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可她难道为把女儿生下来吃不饱穿不暖找个差不多的丈夫生一群差不多的孩子,一天到晚干活干到死?不,她已经这样了,她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她的女儿不可以,绝不!
她一直被看不见的阴翳裹协着,也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反正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直到有了女儿,她被磨平的爪子变得锋利,撕碎束缚她已久的茧,剜掉发烂发臭的腐肉,像院子里的小黄花,从压着的两块大石头缝隙间挣扎向上,总算有了点精气神。
林国华没等她说完,率先表态,“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咱家玉玉,妈也不行。”
谭晓雅语气缓和了些,“你可别两头糊弄。”
“放心吧,媳妇儿,我是那样人吗?”林国华之所以入赘,也不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得响叮当,主要是他家就不适合带孩子。他爸老扣门了,明明家里没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但偏要吃馊饭臭肉,病死的家禽也吃,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数往昔,后来瘫痪了,少不了要人端屎端尿的伺候,他可以,他女儿不行。他妈呢偏向男的,小的,他上头两个姐姐为此没少吃苦,好像从小就开始给别人家培养媳妇,没少听她念两个姐姐,“女娃娃手脚不勤快点,以后嫁都嫁不出去”“做饭都不会,将来公公婆婆打死你”,受妈影响他小时候想要什么就抢过来,反正妈只会让姐姐让着他,只会怪姐姐没教好他,一有不顺心就发脾气,嚷着要把她们赶出去,就算打她们她们也不敢还手,因为他只要哭,妈就会把她们打得更厉害,虽然两个姐姐还是很爱护他,但他可不想自己的女儿被教成那样,任劳任怨,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良妻贤母。苦这种东西,你只要肯吃,就会有吃不完的苦。而他自己,小时候就不太像样,也不爱读书,天天逃出去耍,没什么本事只能卖苦力,他能给孩子的微乎其微。
小时候就听妈给两个姐姐说:嫁人就是第二次机会。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嫁人多么多么重要,嫁对人就怎么怎么样。翻来覆去讲了几十年,他两个姐姐怎么想他不知道,反正他倒是听进去了,所以后来他就琢磨着入赘吃软饭,当然也是不想将来他的孩子跟着他吃苦,不过条件好的也看不上他,几番周折最后他和谭晓雅看对眼了,家里两老的都还算明事理,她也喜欢孩子,感觉会是个好母亲,处了一阵儿感觉挺好,就在一块儿过日子了。
说实话,他现在媳妇儿对他好,岳父母对他也没话说,没因为他是上门女婿就各种立规矩,看不起,女儿软软的,还会对他笑,天天“咿咿呀呀”地唱歌。真有种“嫁”对了的感觉。
林国华心里一阵感慨,这样他还不知足,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妈,那他属实是脑子被驴踢了,山猪吃不了细糠!更何况那是他的女儿,哪个当爹妈的愿意自己的孩子被那么说?!妈也真是的,有时候他都怀疑是不是亲妈?是不是见不得他过得好?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她非要来瞎搅和,图啥?那么想要孙子,孙子能致富还是咋滴?她倒是生了儿子,有用吗?插别人家门儿去了。
谭晓雅心里门儿清,笑着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背对着他,“你最好不是!”
哎呀妈呀!!!
林国华捂着脸受宠若惊,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吧媳妇儿,保证办得妥妥的!”
瞧那傻样!
谭晓雅简直没眼看,脸上的笑意却是更甚。
“我不是在做梦吧?”谭晓雅不敢相信。林国华得意地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你打她了?”不能吧?但婆婆居然给玉玉买了辆婴儿车,那可是婴儿车!!!“你倒底怎么做到的?”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林国华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谭晓雅好奇得不行,缠了他一会儿,转眼就被玉玉吸引了目光。
“咯咯~”玉玉被抱上嫩绿色婴儿车,两条腿分别伸进洞里,坐在车里被奶奶推着走,眼睛亮亮的,两条腿兴奋地直蹬,笑声不断。
“玉玉很高兴呢!”谭晓雅看着也高兴,虽然婴儿车是亲戚家用不上了要送人,想到林家很穷才送了过去,又被婆婆拿了过来,但已经很好了,比起那些儿媳怀孕还让上山干活,甚至连都不让去医院生的婆婆。
“还没睡呢?”林国华轻推开门进屋。
谭晓雅食指竖起来放唇边,发出气音,“嘘—好不容易哄睡了。”
林国华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刚要躺下,突然感觉背后有道强烈的视线,机械地回头,摇篮里的孩子睁着眼睛正看着他们。
玉玉:大人真奇怪。
谭晓雅无奈扶额,伸出手指点她的头,“小人精儿!学会糊弄大人了是吧?”
谭晓雅困得不行,有一下没一下拍玉玉的背,哼着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林国华给她披上外套,手动让玉玉闭眼,再打开,还睁着呢,还咯咯笑,估计以为大人在和她玩呢。
“我们睡吧,没人理她她自己一会儿也就睡着了。”林国华嘴上那样说,还是打算再陪会儿,大人去睡了闺女孤零零躺在摇篮里,光想想就很可怜。
谭晓雅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胡乱应了声,躺下秒睡。林国华怕她睡得不舒服,眼疾手快把外套取下,扯过被子给她盖上,顺带掖掖被角,把被子边掖下去压着,以免漏风。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