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昆仑墟(1/1)
“原来,昆仑山上没有神仙啊。”
“嗯。”
“你说,纵是昆仑,何以安葬浮生?”
“你我须臾,何必昆仑?不过,一捧黄土。”
“那凡人呢?他们的一生,岂非更加短暂?”
“生即是苦,凡人亦如此。若不是还有一个愿望,我大概早就死了。”
“为自己想保护的人死,方才不妄来世间一趟。”
“嗯,也是。”余璟眯起眼,看霞光染红雪顶,美得像画。一回头,梵清抱着一摞圆木走来。
“从哪里找的?”
“昆仑神木,盖屋子一定不错。”
“……种回去。”
“我用法术让它再长出来可以吗?”
“你那个法术长出来的树木,神性也不复存在了。”
“你作为妖,难道你就可以?”
“自然。上古神兽与妖有何分别?”
反正是让神木又长出来了。
是夜,余璟安然枕在梵清辛苦搭建的床上,却给梵清幻化了一张毯子,就将他扔出屋外,说是昆仑山上的温度还冻不死他。梵清使劲拍着门,哭得天崩地裂,骂他狠心。
突然,他停止了吵闹。余璟骤然警觉起来。
“妖气?怎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杀意?”
一声狐鸣,划破阴冷的长空,弦月透过云雾。
“我觉得你可能还不知道,狐族在你母亲在位时叛变了。”
“尽管你母亲是凤族和狐族的孩子,说来和狐族的渊源不浅,但是他们反对你母亲与人族和睦的政令,私自向人族宣战。璃璃囚禁了他们的长老,但是狐族六亲不认,直接反了。为了逃避追捕,退居昆仑。然后……嗯……我觉得,他们是用妖力探知到你在这里,准备斩草除根的。”
“不错。”
“嗯!嗯。嗯?你说什么不错?”
“斩草除根。”
梵清明白他的意思了。对付狐族本不是什么大事,奈何狐族上门挑衅,必是有备而来,既然有如此居心,怨不得白蝶君要杀他们。他第一次从余璟时而平和安宁、时而玩世不恭的眼神中发现了妖王白璃的影子,那种坚定决绝,似乎不该来自于未及弱冠的少年。梵清摇摇头,竟又忘了,她本蛾眉又非男儿,谈什么弱冠?怎么以十八的年纪承起这般苦痛?倒确实是有妖王风姿。
也好,无论如何,他会始终站在白蝶君身后。
狐族逼近,天色愈发昏暗,月光凄凉澄澈如水。一双双闪烁幽绿色光的眼睛透过夜幕,仿佛射穿云层,洞悉万物。
“见过妖王。”
梵清想骂人。我都准备开打了,就让我听这?
白蝶君肤白胜雪,白发与白衣同雪地融为一体,沉寂端庄如一座雕塑。是再细腻的笔触也难以描摹的美。
“狐族听令,于昆仑待命,同我振兴妖族。”她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位耳中,几乎震耳欲聋。狐族大概也明白形式严峻,容不得分歧。此番皈依,想来是叛变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狐王是一位十岁出头的少年,大概是狐族血统最强大纯正的一脉仅剩他了。
少年起身,琥珀色的眸中是不属于他的年纪的沉寂,仿佛带着死气。狐耳上缀满兽牙,还钉着一串有红色流苏的银饰,那是狐族族长的标志。他颈部挂了几串零碎的兽骨和珍珠。黑发参差不齐只齐肩长,大片裸露的皮肤白得发亮。
“妖王,白琛遵命。”声音中稚气未脱。
梦醒。
太荒唐了。
白蝶君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或许梦中的一切才是真的吧?在她记忆中,梵清与她是如何认识的,一点印象也没有。狐王在她继位后,也总说她与原先不同。何时见过狐王呢?
“妖王,白琛觐见。”
“进来。”
梦里的小孩没怎么长大,或许是妖力觉醒地太早了。
“听闻妖王近日嗜睡,特带来了养身安眠的丹药,每三日服一丸,不日便可痊愈。”白琛眸中竟有着微不可察的怜悯。对,还有疑惑。果然我忘掉一些事情了,是什么?
她继位时算了在人间待的日子,五年。但是她没有印象了。景王说是她算错了。
“接了。”
待狐王离开,白蝶君服下一丸,昏昏沉沉地,暗道白琛的药真是没用。尚未想清楚状况,又再度睡倒。
是小姐。
“小姐!”余璟在往来的喧嚣人群中试图喊住她,她听见了吗?
“小姐!”
回头了。南宫辰的眼上覆白绸,红衣换成白衣,不染纤尘地恰似当年的顾宛丘。她向余璟的方向一笑。虽然她看不见,但是依然可以用神识感知周围的世界。只是有些模糊。
然后,他把她弄丢了。
桃花树、凤慕离、大火、断肠崖坠落、潇湘阁……
白蝶君立于潇湘阁前。三百余年,什么也没变。似乎楼前浮现顾宛丘抱着南宫辰的身影,满身血污,绝世独立。周遭的一切不再明晰,她想,大概是下雨了。
铁链有些松了。
顾落好像没发现。或许是他有意装作不知道的。近来他不常来,凤慕离深感寂寞。
整整五月。凤慕离在每次顾落来时,都央求他告知日期,才没有在幽闭中忘了年月。他的皮肤愈发苍白,是长期居住于黑暗下特有的颜色。即使往后的三百余年并非不见天日,这种奇怪的颜色也未缓和。
外界应是春初。桃花,想看。开了吗?
顾落走进来,偶然听见那喃喃自语,失笑:“我带你去看。”
他为凤慕离披上一件青衣,似是他爱看他着青衣。
凤慕离坐在树下,落花飞过,任岁月在指尖流淌。桃花夭灼,漫天花雨中,他怅然一叹,向往着自由的灵魂最终被命运茧缚,难道顾落对他,真的是所谓爱情?无论如何,他不怨。世间的一切,荒谬也好,残忍也罢,天道是不会有错的,终究只是不怨天不尤人。他静待着年月将心中的哀伤和残缺抹平。
其实顾落每天都很忙,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忙于什么。他忽然想起,那日他放余璟去寻南宫辰时,余璟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天,能。”他抿了抿薄唇,没有对这句话发表评论。他忆起一些年少往事,觉得余璟可真是天真,他这些年应该过得很好吧,他有父亲。即使生母早逝,他终究也是体会过“家”的人。愤怒在心底燃烧,顾落抬眼看看凤慕离,一片温软掩盖了滔天的仇恨,倘若他现在还能选择放下,他会和眼前人相伴一生么……晚了,太晚了。
桃花树下的人站起身,青衣上没有一点尘土,好像他生来就该不染纤尘。顾落心意一动,难道自己真的心悦他么?他说不上来那天救下凤慕离是为了什么,囚禁他又是为了什么。那日他说喜欢凤慕离,真假参半。若是不喜欢,怎么从火海中救他出来,尽管不过举手之劳;可若是喜欢……顾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喜欢是怎样的。但是,终归是有人陪着自己了,并且到死都不会离开。
“你不能走。”顾落环住凤慕离,不让凤慕离离开他的视线。
“我不走。你和我一起散会步?”
“好。”
梵清不死心,还是想让余璟从江清梦口中问出点什么来,不几日便告别狐族,下了山。所以,凤慕离和顾落赏花的这一会,他们已在兰陵城内。
“君君,我保证,我这次绝对不会再惹上三皇子这一类人。真的,我还不屑于和他们计较呢。”梵清身上早就不知负了多少人命,他说这话,其实完全没什么可信度。但是余璟信了,毫无理由地信了。
“你……别再这么叫我,如今我是余璟。”
“啊,为什么要改名啊,我觉得璃璃取的名字很好听。”
余璟当然很难与他解释清楚,只能告诉他:“我没得选。”
梵清颇能从这话中听出些什么来。鬼族的那群老狐狸,说话时的花花肠子不知强他多少倍,恐怕余璟是被谁逼迫而又不知对方身份,否则按这任妖王的性格,估计是会让对方身殒魂熄,永世不得超生。他又想起白璃了,那么美好,却那么遥远。忘川河畔惊鸿一瞥,从此相思染骨,埋葬于泥沙之下。在那以后,他见过白璃很多回,但是,白璃恐怕到死也不曾见过他。像白璃那样的妖,无论在哪一族,都有千千万万如他一般的追求者,或许她无意住进他们心里,便再没出去过。他们当中,有人生了恨,有人发了狂,但是梵清觉得自己极为幸运,他现在正在妖王唯一的孩子身边。白蝶君与母亲没有几分相似,但是他仍愿追随她,因为,他不是要找到爱情的替身,他只是无缘无故地怜惜着与白璃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情敌。这份爱也许卑微可怜,可他身为鬼族,向来受人唾弃,自是认为配不上风光霁月的她。
教坊司没有什么改变,除了不见了铃姑娘。梵清先发现了这回事,随手拉住一位路过的姑娘,笑问:“你们铃姐姐呢?”
姑娘愣了愣,看向余璟,又怯生生地收回目光,落在梵清的手上:“我……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了……”梵清不悦地皱眉,却没再为难她。
“唉,我说吧。”一旁一位二十几的艺妓走出来,扫视一眼周围的人,压低了声音,“她和一位公子私奔了。但是,听说后来那位公子抛弃了她,除夕夜,她寻三尺白绫,吊死在那位公子府门前了。”
周围的人皆神色一变,匆忙散开。不久之后,独留余璟站在原地发愣,铃姑娘这算是追求爱情么?追求爱情难道就要有如此代价么?梵清走回来,叹道:“你竟也有如此感怀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的心早已冷冽胜过黄泉下千丈。”
“我并非为她。”
“我知道,你的执念这样深重,哪里可能是为她呢?”
夜幕低垂。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月愈发明朗,余璟只觉得,梵清的眼眸比无边无际的夜空还深。他忽然想起,梵清也是从尸骨中爬出来,攀上鬼王的宝座。能在残忍的鬼族为王,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他嗅到危险的味道,斜眼看着梵清。只见对方脸上无半分严肃之色,一双凤眼黑白不分明,因笑意半眯着。此人委实算不得纯良。
灯火通明。江清梦姑娘舞完一曲,还未下台,便发现了余璟。她甚至无需走上前看,仅凭这白发和俊朗身姿,就敢断定是那日的俊逸公子。自那日相见,她虽谈不上朝思暮想,却偶尔午夜梦回见他的身影。
余璟失笑:“你倒说说,我如何执念深重?”
“断肠谷三年,你有多少恨,难道自己不知道么?”
“早已消磨殆尽了。自从知道父亲他……”
“难道你原谅他了?”
余璟沉默不语。梵清浅笑,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这个不大会违心说谎的性子,即使妖族直来直往惯了,当妖王恐怕也是不够格的。日后还是要个巧言令色的人辅佐才是。
“公子,可还记得小女子么?”清梦姑娘倒是未语面先红,含羞带怯地瞥了余璟一眼,又急忙垂了头,悄悄看他。
这不搭话还好,清梦姑娘一开口,那些教坊司常客可想起来了,方才那两人,一个让清梦姑娘奏了一曲,一个让她那样温柔的说话。原本江清梦就是一小小女子,讨她欢心又能如何。奈何这是家族实力的较量,却让一个全身上下除了脸没什么优点的家伙占了先,可以想见多丢这些名门望族的脸。如若允许他们叫冤,只怕是比绕梁余音还绵长、还激越。
举止轻浮的阔少起身,手持一柄折扇,一派风流倜傥。他款步走来,用折扇半遮面,只露出狡黠的眼睛,蓄满笑意,挑衅似的直盯着余璟:“阁下怕是还不知教坊司有件极有意思的事——比武。”
“不知。”
“上比武台,签生死状,为心悦的姑娘,一决高下。”
梵清冷笑,是,妖族和鬼族争夺女人的时候也是如此,血腥残暴,一点没有端方君子的样子。他瞥了一眼余璟,大抵余璟不会惹事,但这个好机会,不容错过。余璟不言不语,他可不行。
“我倒觉得,二位不妨比划比划。”他瞧见余璟略带震惊的眼神,抛过去一个媚眼,“我相信你可以的~”
不,我不行。余璟的眼神中有抗拒,有疑惑,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怎么可能打不过一位阔少?只是如此引人耳目,应当会招来人皇的注意。到时候事情闹大,逃跑都来不及。梵清明知道,现在不显山不露水是最合适的,却一意孤行,难道江清梦姑娘身上,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呦呵,这位公子替阁下应了,可作数么?”
“作数。”余璟蹙眉,反倒让阔少愈发自信。小白脸……阔少没注意到,这话说余璟固然合适,却也无意讽刺了自己。他自己何尝不是不学无术的小白脸?
梵清想着,这人族也不怎么样么,叫嚣着温良恭谦让,实则却在教坊司里擅决生死,只是比鬼族表面文雅些。思及此处,脑中便浮现鬼族自相残杀,吞食同类的模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神情也开始变得一言难尽。对面的阔少摇了摇扇子,难道我长得这么令人作呕?他当然不知道现下梵清想的是个什么画面,如果他知道,怕就不是神情变化这么简单了。
“那么,请。”阔少自认风流地将折扇一收,迈着诡异地步伐上了比武台。余璟看着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后来梵清告诉他,这叫搔首弄姿。余璟倒是更愿意说的文雅些,孔雀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