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灭门(1/1)
八月初六,兰陵的秋若即若离,中秋未至,天气依然冷暖不定。
顾宛丘不知寒暑,他早就习惯了。三年来,再冷的冬日也无人提醒他多穿衣裳。南宫家主为自己的女儿找出了艳红色的披风,总要亲眼见她披上,才肯让她出门。
顾宛丘虽名义上是请的先生,其实也不曾教她什么,只是每日伴她左右,形影不离。
不知不觉已经一月了。他站在桃树下,抬手,接了一片落叶的萧瑟。他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却不知来由。南宫家主侍他不薄,着令南宫辰每日带他在兰陵闲逛。南宫辰乐意接这等好差事,做得也极周到,带他将这兰陵城内玩了个遍。
几日前,凤家主请南宫家主携千金到府上赏菊品茶,日子就定在初六。信中特别写到许久未见南宫小姐,甚是好奇如今是什么模样,又加之听闻南宫家主新请的先生修为高,务必来府一叙。
四人乘了一辆马车,南宫家主非紧挨着夫人坐,顾宛丘与南宫辰只能挤在一个小角落里,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浅浅的桂花香。是了,她说过她三年前亲手种下的桂花树今年终于开了花,她昨日才采过一些晒着,说要煮粥吃。他笑她偏爱甜食,她嗔道:“你还要吃冰糖葫芦呢!竟说我!”
顾宛丘故意将头凑到她面前,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那小姐下次还会不会买给我?”
“自,自然会!”她急偏过头去,耳尖泛红。
他回想起昨日的事,不由勾了勾唇。南宫辰知道他在笑什么,悄悄地戳了一下他的腰,他身子一颤,脊梁猛地挺直,险些没忍住跳起来。南宫家主正和夫人打情骂俏,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大动静。
忽然南宫夫人叫了一声:“你蠢吗?”
南宫家主泫然欲泣的模样,持羽扇半遮面,回到:“你竟是这样看我的!我真是错看你了!”南宫夫人抬起手,开始蓄力施法,南宫家主避开,飞身出了马车,南宫夫人也追了上去。顾宛丘看愣了,以征询的目光看向一旁沉默的南宫辰。南宫辰鄙夷一笑:“还来。”
南宫辰没有叫停马车。车外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怀着担忧,自己的女儿或许会成为牺牲品,将性命交予了旁人手上。可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期望顾宛丘可以在祸乱中护好她。这是她活下来的唯一机会了。这一月情谊,可以持续半生吗?南宫家主说不上来,但是南宫家也需要顾宛丘的庇佑,倘若他放弃了南宫家,那南宫桓──他们的家主,就再为南宫家拼搏一次。而自己的女儿……交予顾宛丘罢。
这天下,注定要乱了。
顾宛丘扶南宫辰下了马车,凤家门前两个侍卫引了他们进去。
“二位,请。”
南宫辰行礼落座,顾宛丘为小姐解了披风,凤家主笑意深沉。顾宛丘看向凤家主的眼神中有淡淡的仇恨和敌意,并无波动的目光又很快扫视了一下凤夫人,萧辞。她一袭白衣,青丝半绾,深灰的眼眸垂下,一言不发。
妖,天生的妖。
相传十八年前,人族得知妖族居处——无邪幻境,随后举兵侵入。妖族未有防备,大败。妖王白璃以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做阵眼,用生命封锁了幻境。但是,这个孩子始终没有被找到,纯种的妖也再未现世,人们只把此事当做传说。而这位萧夫人竟是妖。南宫辰见顾宛丘神色凝重,悄悄用法力探查,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心中疑惑。
正欲询问,凤家主忽然道:“南宫小姐看这菊花,开的甚好。可惜种在园中,平白屈了才。若是开在王府皇家,免不得请文人墨客为它们赋诗词几首,也不枉绽放一时。”
“凤家主怎知菊花不愿在此处开?虽难以名满天下,却孤芳自赏、才华内敛,无人扰它一袭清梦,此生自在悠闲。‘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南宫辰抿了口茶,浅笑。
“南宫小姐果然见识高远,只是万物皆有所待而后行,失去凭借,菊花又算什么呢?一叶浮萍,身不由己。既已在乱世中,何不立鸿鹄之志?”凤家主折断一支菊花的茎,拿在手中把玩。
顾宛丘接:“仅凭蝼蚁之力,不敢有雄心壮志,唯愿为心上人画眉,此生与世无争。”
凤家主沉默了,眼中的光暗了下去。萧辞凝视着他,失望和愤恨从幽深的瞳孔中透露出来。她转向顾宛丘,不安地抓着左袖。忽然,被他腰间的玉佩吸引了目光,显得越发慌张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客套,便直接问道:
“你的玉佩……是,是,从哪里来的?”
“无可奉告。”
“哈,真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回来!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他,一定是他,他骗我!不对,我亲眼看着你死了的!你回来啦……天下要乱了……”她扯下发间金钗,狠狠摔在地上,狂笑起来,再指向南宫辰,“南宫桓的女儿,你们南宫家的主子回来啦,去告诉容王,他该歇歇了……等着,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我现在就弄瞎你的眼!”
她昳丽的脸变得苍白,瞳色血红,一道金光划过指尖。顾宛丘急忙拉南宫辰到自己身后,可惜晚了一步。
“唔……”南宫辰抬手挡下,却仍发现眼前一片虚无。
凤家主早已被萧辞放出的威压震昏了。
妖气蒸腾而上,顷刻间昼夜更替紊乱,星辰黯淡,弦月不明,人们也都关注到了异象,躲入家中。
南宫辰在昏迷前对顾宛丘说:“别管我,回家,救他们……”
顾宛丘抬眸,萧辞已不见踪影,于是急忙飞身而起,踏破云霄,赶至南宫家山门前。剑阵未被破坏,结界却碎裂,整座山笼罩在魔障之下,显然萧辞知晓他会追赶,已封了山。魔障只对妖起作用。顾宛丘抽出腰间玉箫,急速吹着不知名的曲子,响彻了当日的兰陵,魔障也被撼动。终于消散了。
山门口的侍卫颈部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是一击毙命。他顾不上休息,开始用法力探查是否还有活物。祭坛!南宫家主和夫人还活着!
他赶到时,南宫家主盘坐在祭台上,双目紧闭,周身妖气环绕,紫黑的光柱自天空引下。南宫夫人与萧辞僵持不下。顾宛丘想靠近,却被强大的妖力弹开。
这时,虚空中似乎有一道门缓缓浮现,精致的纹样浑然天成地装饰着它,仿佛长在上面。然后,九尾凤的雕像活了。白凤跃出,朝着弦月一声凤鸣,门大开,隐约可见门内另是一片世外桃源,恍若仙境。南宫桓站起,睁眼,血红色的瞳仁出乎意料的温柔。
“萧辞,何苦……”他单膝跪下,眉间朱砂淡去,“南宫桓恭迎吾王归来!”
而后化作一缕紫烟,魂魄进入九尾凤的一尾中,尾尖变化为浅紫。
“阿玥,永别。”
门即将合上,南宫夫人用尽修为击退萧辞,向九尾凤处飞去,临行时回望顾宛丘一眼:“辰儿就交予你了。祁玥恭迎吾王归来!等我……”又一尾尖化为艳红。金色的血沿着指尖蜿蜒流下,顾宛丘松了手,折扇沐浴在血中,空白的扇面显露出金纹。“萧辞!”
“怎么?白璃最后还不是死了。她都没嬴了我,你更不可能可以!南宫桓和他那没用的夫人已经祭了无邪幻境,谁也挡不了我!”
“你说什么?无邪幻境?”
“是啊,九尾缀满之时,是妖族复兴之日。我偏不祭这九尾,让白璃亲手建立的妖族毁于一旦!谁让她抢我妖王之位,我便灭她族群,夺她丈夫,令她的孩子也不得好死!”
她和凤家主是一伙的,是害死凤慕珩的元凶,可他们口中的白璃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我是妖族,为何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白璃是谁?你说啊!”他将扇柄架在萧辞颈边。
“你不是白璃的孩子么?你竟不知!哈哈哈哈……他们都在骗你!凤慕珩死的那一天你就应该明白,无论换成什么身份,阴影都是挥之不去的。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会活着,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变成我。白璃哪里配得上凤昭呢?难道你不是来复仇的吗?你不会让我活着的!”说着,萧辞趁顾宛丘沉浸于哀伤与痛苦时抢过他的折扇,划破了自己的脖颈,死不瞑目。
那我在断肠谷下醒来时发现我母亲落款的书信,令我灭人族复仇,岂非是假的?她存着死志,何必骗我?所以,这十八年,我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中!
天降大雨,萧辞的血与雨水融合,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愈发坚定了内心的一个想法——向凤昭复仇,灭了凤家。
凤慕离原准备回山找招亡魂的方法,半路见兰陵处天象异变,信手卜了一卦,叫一声不好,调转马头往城中赶。途中见了高悬的天门,推演到凤府有灾,于是赶向凤府。雨越下越大,他也不敢停,快马加鞭,竟在顾宛丘之前到了。顾宛丘紧随其后,翻墙进入凤家。
凤家主负手立在桃花树下,听见他落地的声音时回眸,转身的一瞬眉目如画,温柔缱绻,一瓣桃花误入发间,是他用术法使它开花的。他的眸与顾宛丘的眸恰巧对上,他眼中似是一片了然,修长的眉舒展开,笑得灿烂:“珩儿,你来啦。”
“凤昭,我来杀你。”他的眉眼冷漠中夹杂着疏离,少年的肆意被消磨殆尽,对世界的期许遗失在断肠谷下的三年里,人间于他不过是玩物。雨湿了他的长发,睫毛挂着水珠,“慕离公子,接下来的事,您还是眼不见为净。看在你我有缘相识一场,我不会让您太痛苦的。”
“我……”话音未落,他已被反手缚在桃花树下,封去五感。
顾宛丘将折扇化为长剑,引下天雷,降在后院,霎时火燃,很快便弥漫了整个凤府。他的长剑先穿透了凤家主的琵琶骨,凤昭秀美的桃花眼疼得眯起来。
“呃唔。”凤昭发出近乎嚎叫的声音,“啊……”
“父亲叫的真是好听。我当年可是一声未发,被您送上黄泉。现在我爬出来了,也应该让您尝试一下这种钻心之痛。”顾宛丘面不改色地将剑拔出,血溅脏了衣裳下摆,“正好,萧夫人的血亦落在这件衣袍上了,或许这可以使你们在阴曹地府团聚吧,您不是联合她害死了我母亲和凤慕珩么。”
“凤……不,不应该这么叫了,顾小姐不是要杀我吗?”
顾宛丘眼中残余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此时不忍下手,倘若凤昭求情,他说不定会放过他。但是现在,他完全没有不杀凤昭的理由了。啧,无趣。顾宛丘还对这位不可一世的家主的哀求颇有兴致,看来是注定听不到了。
他召来父亲的冰河剑,惋惜地刺了下去,仍是在这株桃花树下,冰河剑第二次染了滚烫鲜活的血液。然后,被顾宛丘亲手震断。火烧毁了所有痕迹,如今的凤家正和六年前的姑苏云家一样。一夜,满门,屠尽。雨浇不灭燃烧的大火,以火海和雨夜为背景,顾宛丘抱着黑纱覆眼、仍昏迷着的南宫辰从凤府的残垣断壁中走出,恍如恶魔莅临人间。
我不入地狱,我就是地狱。
后来五年,人们当中流传着凤慕珩的冤魂上门寻仇了。凤家和云家两大仙门世家竟毁于一个孩子之手。有人说,凤慕珩是断肠谷下的百鬼之王,四境之内,莫非王臣;也有人说,凤慕珩是天生的妖孽,生前残忍凶恶,死后还不让人安生。可谁又知道,凤慕珩也曾有一月时光,是那个一心一意保护南宫辰的十八岁的顾宛丘。
他抱着南宫辰,无家可归。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街边的潇湘阁。
“住店。”
“去别处,我们这里要关……”掌柜正忙着收拾店铺,没有闲工夫接待,原想随意打发了事,无意间瞥见顾宛丘冰冷到极点的眼眸,险些没跪下来磕个头,“几……几位?”
掌柜慌慌张张地办好房间,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小命不保,跑得恨不得比兔子还快。这让他想起了南宫家的家仆。他在南宫家的第十六天,一个小厮端着送菜的篮子急匆匆地跑向后厨的时候,在拐角处撞到了他。想来那小厮不知撞了谁,南宫家的规矩也不严,他边捡菜边道一句抱歉。刚一起身抬头,见顾宛丘站在面前,一脸严肃,竟是吓得又直直跪了下去:“小的罪该万死,不知冲撞的是您呀!饶小的一命吧!”
他疑惑,皱眉道:“起来。”
“小的知错!”
“我说,你起来,不怪你。”
“小的知错!”
还是南宫辰听见响动,出面才了结此事。
“小姐,我看着凶吗?”
“凶。你要多笑笑,这样就不凶了。”于是给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笑容。顾宛丘看着她的眼睛,浅笑。
“唔,对,差不多,但还是少点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呢?”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没有光呢?因为,我从没有过……他再看向榻上的南宫辰,这才发现她怀中有一封信。他见信封上写着:致凤慕珩。瞳孔震颤了一下,抖着手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小字条。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当年你母亲为保妖族而死,以你为阵眼,十五年后觉醒。我为不让人皇和萧辞知晓,让你假死。原计划救你,不料妖族血脉力量太强,你竟提前醒来。后来才知道,萧辞为报复你母亲,向人皇透露妖族居所,再给我下了慢性毒,逼我娶她。前两日,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南宫桓是妖族容王,为保妖族隐于人间。所以我派暗卫装作刺杀南宫辰,只为知晓你在何处。今日见了你,便放心了。你一死,幻境必开,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再陪你了。毒主已死,我必死无疑。终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倘若你亲手了结我,也好……
信纸从指尖滑落,他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