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回忆的夜晚(1/1)

见利啊,你还记得小时候住哪里么,我想去看看,

常见美提出的这个要求几乎是无法拒绝的,因为这也是常见利一直想要做的。

那就去吧,我们一起。

那个奇异的夜晚,常见美想要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都市里,寻找被遗忘的记忆,无非是为了抚慰内心的伤口,而常见利又何尝不是呢,多少年了,那些记忆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让他向往,又让他心痛。

他都记得。

那时候大家都住在二环里,典型的胡同大杂院,一个院子五间房,住了十来个人,院子中间种了一颗高大的柿子树,还有枣树,等秋天的时候,枣子就会落在房檐上,大家可以拿个竹竿上去打枣,这样一来就打扰了房顶睡觉的散养猫咪的美梦,调皮的孩子往往会故意吓得它们掉下房檐,但是这几乎没什么危险,那时候胡同猫都是捉耗子的猫,身姿轻盈,在空中转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就能四脚稳稳落地,懵逼的叫声喵,伸个懒腰又找地方睡觉去了。

本来院子的中心还有很大的位置,但是渐渐的,这石板地上的空间越来越小,因为有家的孩子要结婚,加盖了一间卧室,一个厨房,房间与房间之间,拉满了晾衣绳,冬天烧煤球炉子取暖,厕所有点远,早上最讨厌的事儿就是冻得哆哆嗦嗦得出来倒尿盆。

但是那个时候多么快乐啊。

屁,常见美可不这么认为,当年单位可以分房子离开大杂院的时候,她简直是心花怒放的,从西单灵境胡同直接搬到了公寓小楼上。

这集体生活并不能让人满意,没有隐私权,今天晚上吵架的内容第二天早上所有人就都知道,而且冬冷夏热,长达数十年的私搭乱建过度拥挤与疏于维护,让大院里那些土木砖石都颓势加重。可是这接地气啊,人们都这样认为,胡同口有补假牙的,旁边有卖报纸的,笼子里的八哥在灵巧的学人说话,天上的驯鸽带着鸽哨自由飞翔,踩着脚下坚实的土地,那就是离皇城最近的距离,这就是接地气。

老常还记得那个公共厕所,有两个坑位,中间当然没有任何遮挡,一个蹲坑的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痰,另一个则点起一根香烟,谁也不看谁,大号上完了就赶紧提好裤子拿好卫生纸走人。

其实单看这些平房,除了大红木门,还有漂亮的石刻,以及老式的斜屋顶,也不算多么惊艳的美感,但是一旦是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副精彩的生活画。一种珍贵的生活方式,老常觉得亲切但是再也没有机会重新体验的生活方式。

你还记得么,姐姐,当年有人要卖一座四合院给我们呢,爸最后没买,要是买了的话,那现在可就值鼻子钱了。常见利感慨说。

拉倒吧,弟弟,那房子你拿了也留不住,我那同事家父母解放前有一套,到最后自己只剩下一间,你知道当年申奥,BJ下大力气改造么,最后,扑,啥也没剩……

常见美用一种调侃又无可奈何的口吻点评着。

时代就像一只巨手,普通人裹挟其中,根本无法左右。占到便宜的只能是极少数人或者及其幸运的人。常见美说,老张有个弟弟,聋哑人,在故宫景山后街有套小房,就是因为残疾,所以很多事都无法参与,但是阴差阳错,房子竟然保住了,生活现状也不错。

两个人就此有开始了一番亲戚间的八卦,

人生七十古来稀,抛掷流光与愿违。君自不来予不往,东风随地见芳菲。

兄弟姐妹伴随父母百年之后就会日渐疏远,更不用说除了兄弟姐妹以外的亲戚了,疏远与其说是一种偶然,反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以前的人比较照顾别人的感受,一家人有什么事,亲戚朋友都在一起商议。现在的人们,更加注重自我感受,甚至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观点,所以,亲戚朋友的观点和主意,根本不走心,久而久之,谁也不接受谁的模式了。并不一定只有天南海北距离的问题。

老常意识到,不是社会在变,是人在变。想要人与人之间的观念与生活方式都同步,那几乎是不可能。但看着这些改造过的古老胡同,他的心中又涌起另一种复杂的情感。这里曾经是他的故乡,是他的根,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少年时代的他要离开是因为没的选,全因父母投入了三线建设的火热洪流中,立志为国家的建设贡献全部,他才不得已留在无名生活。时光荏苒,他已经老了,回到了这个曾经熟悉的他视为精神故乡的城市,却只能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再也没有一席之地。自己那个团圆的美梦,早该“江上虚舟载梦归”了。

老常一边走一遍发呆,常见美则絮絮叨叨得说着以前的旧事,她沉浸在回忆的美好中,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窘迫。

“你记得么,小时候妈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上课了陪着她出去逛街……

“那时候我头上的蝴蝶结都是真绸子做的……”

“那时候咱爸每个周末都要去烤肉季吃饭,冬天让我们排队去东来顺买切好的羊肉回来自己涮……”

“妈总是抱怨你裤子穿不了几天就磨破,那时候你还在体校训练,那时候还是业余体校,现在都成中职了……”

她像找回了记忆一般开始絮絮叨叨。

老常苦笑一下,“是啊,我都多大岁数了,半个世纪都过去了。”

“那时候我们一人一双冰刀,冬天去后海滑冰,人家家穷的连鞋都穿不起的,唉,当时老头子就一句话,买,一人一双。我们家看电影都是买一整排的票……”

常见美沉浸在童年的“辉煌”中,叹息道,“爸要是还在就好了”。

“爸还在的话,那活到现在都一百多岁了,走的时候九十六,没什么痛苦,也挺好”。

听闻这些,常见美叹息了一声,多亏小弟这些年的照顾,老爷子才走得轻松。弟弟一辈子无大发展,就只陪在父母身边,是做的最实在的事情了,后来母亲也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需要有人照顾,弟弟又独立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全心全意,忽视了自己的家庭。想到这里,常见美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愧疚。茂良去世后,她的内心崩塌了一部分,但是却无人知晓,女儿垚垚工作很忙,忙到没有时间照顾她。但是,她每个月都会给常见美很多钱,让她生活无忧。

“你知道么,垚垚跟李志飞早就开始分居了,离婚协议都写好了,但是最后关头李志飞不签字,垚垚也不说啥,自己带着儿子搬走了。”

老常微微点头,“我料到了,李志飞有点滑头像,说话听听而已,容易吹牛。那她住哪儿呢?”

“诶,大院房子出租了,李志飞百子湾的房子她不去住,就住单位对面,以前买了个小户型,现在算是派上用场了,现在就等着儿子高考完,到时候再做决定了。”

“是的,李理学习不赖,一本没有问题”

“何止啊,我们走的是竞赛,全国竞赛过了就直接跟清北签协议了,考试分数线一过就稳了。”

“还要考高考么?”

“当然,不过高考对他来说,不是事儿了已经。”常见美满意得介绍着自己的外孙,仿佛征得的荣誉也有自己一份,其实常见美没有过多参与孩子教育,最多是每个周末的“美食浇灌”,李理放学了会来姥姥家吃饭,然后等着母亲过来接他回家。这种帮衬方式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啦。

“你知道么,蕾蕾跟大个儿之间也不行,付珍珍说的”

“怎么了,我看着不都挺好的么。”

“徐天开公司赔光了,现在蕾蕾养着他呢,两个人也是整天吵架,他把自己亲妈的遗产都花光了,就他那身体状况,我看以后……难搞。”

常见美恢复了正常,老常却开始失落了。

亲姐姐和亲大哥,都有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他们不用受分离之苦,也不用远离故乡心无所依,甚至子女都能享受到这个一线城市的过人红利,而自己远离亲人、没有朋友一辈子碌碌无为,无法为家庭起托举之力,他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和失落,留在无名几十年,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已经让他无法融入这个快速发展的一线大世界。童年记忆早就随着城市的拆迁建设没有了实际载体,即便是走在当年走过的道路上,也不由得有种陌生感,

来之前,他都想到了,却还是带着不甘心要看看。“所有的破旧不堪,都是我的根,是我的记忆之源。只要它们都还在,我就能感受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

以紫禁城为中心,城墙内是皇室成员,城外则是纵横交错的胡同,老百姓就在其中安居乐业,这是多少年都定下来的规矩,但如今,就像那些为了交通便利让道而拆毁的牌楼一样,很多胡同都没有逃过被拆毁的命运,变成了一堆商业广场,企业大厦,站在曾经的旧址上,老常还记得那个厨房,母亲做的一手好菜,喷喷香!她就在那么烟火气的记忆里依旧年轻着,微笑着,永远不老。

但是现在,人都没了,那个旧家,也早没了。那些记忆里的冰刀,当年家里条件好,孩子们一人一双,就那么明晃晃得摆在窗台上,惹得全院人羡慕的冰刀,也早就不见了,坏掉的,丢掉的,被偷走的,被借走的,都随着旧时光慢慢隐去了,

还能留下么?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对抗衰老的记忆,对抗遗忘,却总是力不从心。所以才想要再来一趟帝都,在这里住住,在这里品品,在这里对抗回忆。

在无名,他偏爱旧物,家中保持老旧不装修,旧物囤积不扔掉,每每遭到女儿的抱怨,他也坚决不妥协。

两个人走着走着,又走回到了积水潭站附近,老常感慨道,姐姐,这里不就是老舍跳的太平湖么。

常见美哎呀了一声,她说,那个年代,老知识分子啊,下场不好。随即她又诧异道,你怎么老想这些有的没的,我跟你说,人啊,都得好好活着,都得往前看,你看张茂良死了,我不还得继续活着么。

老常笑了笑,他觉得姐姐并没有懂他的意思,但是也不需要解释了。

夜色中,他看着姐姐舒展的眼神,也放下心来,这一趟也走的挺远,也该回去了吧。

你还去冶金部宿舍么?

老常摇摇头,回吧,今天,实在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