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竹篇) 莲盒、未归(1/1)
“少主,为何你今日看着有些心神不宁?”课毕,出了书院,容景追上竹涣问。
竹涣顿足不前,道:“有么?”
容景重重点了一下头,道:“早课时,你接连写错字,弃了两张纸。你从前写字一向一气呵成,何时见过你像今日这般。另外,方始我在身后喊了你几声,你全然没听见。”
经容景这么一提,竹涣才后知后觉。
“少主,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容景见他魂不守舍,不免担心,绕着他打量了一圈。
竹涣虽知自己今日的确心不在焉,但绝不像容景所想那般。
“无病无痛,不必大惊小怪。回洮院吧。”
上了木吊桥,桥下是条碧溪,流水锵然。
正如容景将才所言,竹涣心神不定。只不过,连他自身都不知根源在何处。此刻,他有意放缓脚步,桥下流水声让他心中平复不少。
“少主,快看!”
耳边飘来容景的声音。竹涣驻足朝他手指的对岸溪畔望去,一女子捏着一根竹枝,似在打捞水里的什么东西。细看,那人正是松悦!
距她不远的水面上,漂着一个香粉盒。好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正巧截住了,使其不至于立马被溪流冲走。
奈何手中竹枝太短,够不到香粉盒。她只好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徐徐探出半截身子,这下刚巧够到。正要往回拨弄,突然脚下一滑,朝水中滑落。
一个身影瞬息从溪桥上纵身一跃,将她接住,拽回岸边。须臾之间,松悦缓过神来,方才知是竹涣救了自己,惊得煞白的脸转而恢复红润,眼里满是感激。
又见原处已不见了那个香粉盒,想来是被流水冲走了,松悦一时又慌又急。竹涣担心她又一次栽入水中,拦住让她待在原地,而后只身往下游去。
溪流湍急。香粉盒已被冲出很远。若是再漂入下游的林莽中,便不好寻了。竹涣估摸了一下距离和水速,随即选了一处跳入水中,好在水不深,恰巧沒过膝盖。此时香粉盒已被冲到近旁,他一手捞起,回到岸边。
松悦也赶了过来,接过竹涣找回的香粉盒,喜不自禁,一迭声说谢。见他衣鞋湿透,歉疚不安,道:“若不是我不识水性,竹公子何须下水受此寒凉。怪我连累了公子。”
“松悦姑娘不必自责。”竹涣仔细看一眼那香粉盒,雕凿精美,似一朵绽开的莲花,“姑娘如此紧张这个盒子,想来其中意义非凡。可是重要之人相赠?”
松悦眼中掠过一丝诧异,淑静的脸庞难掩羞涩,略略低下眉眼,将手中的香粉盒攥得更紧了。少顷,她瞟了竹涣一眼,朱唇轻启,道:“竹公子难道不记得了……”
话未完,恰时松瑶急急跑来,将松悦的话打断了。松瑶误以为落水的是她,吓了一跳。
松悦含笑安抚道:“我没事。这次多亏竹公子出手相救。”
松瑶舒了口气,不禁疑惑,姐姐自幼不熟水性,也鲜少在水畔逗留,今日是为何?她缠着问:“姐姐好端端的,何以差点跌入溪中?”
“本想在这溪畔散步,没留神便滑了进去。”松悦悄然向竹涣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莫要说出香粉盒一事。
竹涣意会,因此未多言。又见松瑶像有要事找松悦商量,便先告辞。刚转过身走了两步,听见身后松瑶对松悦说道:“我将才问了二哥,时不羽昨夜通宵未归……”
***
竹涣端坐在书房窗边,执笔记录柳氏一案始末。
此案与别案不同,牵涉多人,不过皆非杀害柳氏的元凶。虽然知府来人,说柳氏一案诸多疑窦已基本理清,嘱咐他无须再费心,但他隐然觉得此案远没完结,甚至只是一个开端。
他凝神思索片刻,蘸墨下笔。直到晌午,他方才停笔,伸了个懒腰,端起案桌上的茶盏。不知何时茶盏已空,忘了续茶。
他起身去添茶。门外响起匆匆脚步声。片晌,容景跳过门槛走了进来,道:“少主,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竹涣添了茶后,坐回案桌边,随手拿起案桌上一册书。
“自然是时公子的消息!”
“他?”竹涣目光停在书中某一处,“你去打听他做什么?”
“这几日不见时公子人,我看少主有些担心,便自作主张去打探了一下。”
容景心里正得意,不曾料到竹涣神色一凛,道:“胡说,我何必担心他!你若闲暇无事,我让韩续替你找点事情做?”
容景讶然张着嘴。莫非是自己会错意了?照此看,还是莫要在他跟前提时不羽为妙。经此一想,容景忙收回刚才的话,道:“我不该胡乱揣度少主的心思。少主不想知道时公子的消息,我不说便是!”说着,惴惴然打算退出书房。
“回来!”竹涣喊住他,放下手中的书,“既然你已打听到了,且说说无妨。”
容景有些懵怔。这倒让他为难了,不知说好还是不说好。
“听松氏弟子说,时公子已有三日没回住处了。”
竹涣微惊,多了三两分重视,问:“他去哪了?”
“没人知道!”
竹涣离座到窗边,望着窗外一丛竹子默默回想,最后一次见尤长安,是那日在书院的讲堂。之后她没去校场,不知去了何处。
“松逸没派人去找?”竹涣回身问道。
容景摇头。
时不羽是松氏弟子,突然不知所踪,按理说,松逸应派人去寻,为何没有?竹涣决心去见见松逸。
到了松逸住处,见他正在逗弄木匣子里的灵虫。竹涣早有耳闻,松逸视灵虫为命根子,整日爱不释手。
一见竹涣已到门口,松逸忙起身迎入屋内,免不了一番客套的话。
竹涣环视屋里,转过脸来装作不知情,问:“为何不见时不羽?”
“他有事出去了。”
松逸虽不善于辞令,但也非笨口拙舌之人,此时话中却有几分吞吐。竹涣未立即拆穿,只问:“去哪了?”
面对这一追问,松逸始料不及,一时无从作答。
已知松逸有意隐瞒,竹涣疲于再与他周璇,直入正题道:“我今日为时不羽的事来,顷闻他三日未归,可有这事?”
松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此事竟传到竹少主耳朵。若再有遮掩,便是在下不知趣了。”
“松公子不派人去找找?”
松逸大手一摆,道:“不必找。竹少主也是知晓的,时不羽是好酒之徒,八成酒瘾犯了,躲起来吃酒了。”
“无论如何,人不见了,总要找找。”
“时不羽这人神出鬼没,即便我有心找,怕也找不到他人在何处。”
“他刚来宛城不久,且常去的地方无非就那几个。山下好一点的酒楼也仅只几家。”
“竹少主所言极是。只不过在下倒觉得时不羽性子顽劣,一般人劝不住。他玩腻了,自然会回来。”
松逸边说,边拨开木匣子右侧一格,拈起一片叶子,放入盏内蘸了蘸,送到灵虫嘴边。灵虫将头一扭,没吃。这下松逸不解了,沉吟道:“怪了,这可是好酒,为何不吃?”
原来盏里的是酒,难怪方才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酒味。
“怎么,你的灵虫也吃酒?”竹涣问。
“它只吃时不羽喂的酒,我喂的一滴不沾!”松逸讪笑,将那片叶子丢回木匣子右格。
见他心思全在灵虫上,竹涣无话以对,起身告辞。出了院子,竹涣一脸不高兴,对容景埋怨:“他怎么当人师兄的,同门师弟不见了几日,他竟丁点不着急!”竹涣越想越气,下令道,“你即刻带人去找,就算掘地三尺,都把时不羽给我找回来。”
“是!”
薄暮时分,容景从山下回来后直奔洮院。穿过圆月门,正巧撞见竹涣在中庭。
奔走了一下午,饥渴难耐。容景见树底下有壶茶,忙倒了一盏,往口中灌,连灌了三盏茶,才得以解渴。他将在山下打探所得说与竹涣听。
“我依少主说的,先去了时公子常去的那家酒肆,没打听到他的音讯。其他食店酒肆也都寻了一遍,没找见时公子人。”
竹涣料知会是这样,想到曹况,又问:“曹况怎么说?”
“他也有几日没见时公子了。”
“那位姓弄的姑娘呢?时不羽可有去找过她?”
“我正要说这事。曹况知我要去问弄雪儿,让我不必去,说平日时公子躲她都来不及,绝无可能去找她。以防万一,我去了一趟香酩院……”谈到香酩院,容景忽而面有窘色,略带了些拘束,“弄雪儿也说,时公子未找过她。”
从容景神色来看,此去香酩院,应是不太顺当。
“还有一事,”容景想起和曹况的约定,“说来也怪,曹况说有个地方,兴许能在那找到时公子。他却不愿透露,让我回来等覆信。”
“哦?在何地?”
“依他所言,像是不远,就在宛城。”
眼前该寻的地方都寻过了,别无他法,唯有等曹况回音。
天刚断黑,一竹氏弟子拿着一封信来找竹涣,说是曹家来信。接过一看,果然是曹况的回信。信中说,未找见时不羽。
希望落空,两人相望一眼,都有些怅然。竹涣见容景今日在外奔走了大半天,想来是累了,便让他先回去歇息。
竹涣独坐院中。起初他也一度以为尤长安只是躲在山下某处酒栈吃酒,因烂醉误了回来的时辰。这下看来此事没这般简单。凡事他总能理清头绪,寻出办法。然而这次,对尤长安的去向,茫无所知。他头一回切身体味到束手无策。
此时,院门处响起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的是松瑶,擒了一盏灯笼,脸色不太友善。她不顾容景的阻拦,执意闯了进来。
人闲庭中坐,月斜杯盏空。松瑶一见此光景,刻意暗讽:“竹少主倒是有雅兴。”
“松瑶姑娘找我何事?”
“时不羽不见了,竹少主知不知道这事?”
“我听说了。”
“你自然知晓。”松瑶语气冷且峭,像在泄怨,“那日在食堂,你对时不羽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是你让他离开风回竹苑的!现如今他真走了,你也得偿所愿了。”
容景在一旁听了又气又急,悔不该让她进来,按耐不住要替竹涣解释一番:“松瑶姑娘,你误会我家少主了。今日少主才叫我去寻时公子回来……”一语未完,却被竹涣拦住。
松瑶自然不信,只觉是托词,逼视竹涣,语气愈发冷人:“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对时不羽一向有偏见,巴不得他早早离开风回竹苑才好。你和那个唐放一样,只会欺负时不羽。竹氏弟子没一个好人!”
竹涣听她骂了一通,却不愿过多解释,转过身去,下逐客令:“姑娘若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松瑶气得跺脚而去。
容景何曾见过有人这样骂竹涣,心中为他愤愤不平,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见竹涣抬手制止,道:“你也回去吧!”
容景亦知多说无用。临走前,想起傍晚回来时,曾有师弟交予他一册书,便从怀中抽出,递给竹涣:“有师弟拾到此书,我一看便知是少主的!”
竹涣接过,眼中一惊,这正是那日在讲堂给尤长安的书册。他忙让容景去将那位师弟请来。
来的是一个平日看守禁地的竹氏弟子。一见竹涣,他便有些惶惑无措。
“你在何处拾到此书?”竹涣问。
那弟子支吾几下,才肯说:“禁……禁地。”
竹涣和容景听后,互相惊望一眼。
三人点灯来到禁地门前。据那弟子说,书册就遗落在门石旁。借着灯火,竹涣在门石四周走了一遭,并未发现端倪。
往回走时,竹涣心绪纷杂。尤长安因何来禁地?这与她无端端失踪三日有无干系?现在她又身在何处?
竹涣正思忖,望见远处一点灯火向书院移动。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
他和容景跟了过去。一踏入书院,便听见敲击木头的声响,讲堂内透出微弱灯火。两人移步过去,见东南角亮着一盏灯,一个背影正用刨子推刨一截木头,脚边地上散落着锯子、斧子、凿子、墨斗、鲁班尺等工具。
“陆修?”容景看了一眼那人,不禁脱口道。
陆修顿然住手,回头看了看,面上闪过一抹惊慌。他忙站起身,朝竹涣身后扫了一眼,好似生怕还有其他人。
“只有我和容景二人。”
陆修听后,俨然松了口气。竹涣走入堂内。地上除了木屑和一些锯刨好的木件外,旁侧有张半成型的几案。他伸手往那上面敲了敲,榫卯严密扣合,十分坚固。
“这是给时不羽的?”
陆修挠了挠额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是唐放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
“虽然你也是梅氏弟子,但你对时不羽与唐放不同。”
“时公子帮过我。”陆修言辞中暗藏几分顾虑,“还请竹少主莫要将我制几案一事告诉唐放师兄。”
“我和唐放的交情,不到可以谈论此事的地步。只不过有一事你怕是要失望。时不羽一时半刻用不上这张几案。”
“为何?是几案做得不好?”
“时不羽失踪了!”
陆修对此无半点震惊,像是早已知晓,一副默然有所思的神情。偶然间他发觉竹涣正看着自己,忙敛容,粗略拾掇了一下地面,将锯子、刨子等收回布袋,扛上肩告辞。
“这几日,你见过时不羽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陆修不安起来,手颤了颤,片晌才答道:“没有!”说罢,转身跨过门槛走了。
“少主,你方才那样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容景在一旁好奇道。
竹涣摇了一下头,没说话。他自己也说不准,只觉得陆修有些怪异。
两人离开讲堂。刚出书院,见陆修站在门前台阶下,像故意在此等他们,显然有话要说。
“竹少主,时公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