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竹篇) 放生、说媒(1/1)

“现在是什么时辰?”刘氏问服侍她的仆妇阿俚。

“快到吉时了!”

阿俚回头使唤牛车旁的几个男仆,将车上三个敞口大瓷缸搬下来。每个瓷缸里将近五十尾鱼。待鱼缸全数搬下,阿俚特地嘱咐他们:“今天的事,不准对其他人提起,尤其是老爷!”

几人互看了一眼,脸色疑惑。

“阿俚,莫吓着他们。此事有何可隐瞒的!”刘氏走到缸边,扫了他们两眼,和气道,“只不过,你们也是知晓的,平日老爷忙,加之柳妹妹突然去了……”说到柳氏亡故,刘氏露出戚容,“这几日,老爷为柳妹妹的事劳心费神。奈何我一介妇人,未能替他分忧,惟有日日祈福。今天实在不愿为了这点事,再去烦扰老爷。”

几个男仆听后,为之动容。站在前头一人更是拍着胸脯,应道:“夫人对老爷的一片苦心,我们小的都看在眼里。夫人尽管放心,我们几个绝不惊动老爷,也绝不对外人提起。”

“嗯,是!”他身后几个男仆纷纷点头应和。刘氏倍感宽慰。阿俚在一旁温声提醒:“夫人,吉时到了!”

刘氏用绣帕拭去眼角的泪,又扶了扶发髻,整衣敛容,走到泉边,合掌闭目,念诵经文。阿俚站在她旁边,一手拿着小柳枝,一手端着一个钵,里面盛的是从庙里求来的净水。

刘氏念诵完毕,接过阿俚递来的小柳枝,伸到钵中,蘸了蘸里头的净水。脚边有一木桶,里面游着两尾鱼。她将柳枝移到木桶上方,轻轻一抖,净水落在两尾鱼身上。

洒过净水后,刘氏俯下身子,把那两尾鱼轻轻倒入泉水中。

这一幕让站在灌木丛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在做什么?”尤长安问身后的竹涣。

“放生!”

“买藕花湖的鱼只为放生?”

听到尤长安的自语,竹涣诧然,盯着她的侧脸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藕花湖的鱼?”

尤长安一顿,总不能告诉竹涣,藕花湖的鱼又肥又美,古木常给她弄来当下酒菜吧。想了想,她含糊其辞,还是那句:“我听曹况说的!”

这话果然管用,竹涣没再追问。片刻,他闲闲地提了一句:“你和曹况很投合?”

尤长安的心思全在前方的刘氏身上:“是他认为和我意气相投。至于我,和你比较投缘!”

身后突然无声。尤长安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头看,见竹涣默然望着自己,像是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冷静。

“我和你不甚投缘。”竹涣不等尤长安说话,目光越过她,看向刘氏,回到正题上,“刘氏选在这时候放生,难免可疑。”

“何以这样说?”

“放生、护生由佛家而来,本是一种慈悲,而世人大多为避祸祈福、消除业障。”

“近来曹家不太平,避祸祈福不奇怪。”

“若只是避祸祈福,大可不必遮遮掩掩。”

尤长安随即想起,当初刘氏买下藕花湖的鱼,曾让古木将鱼送去新赁的一方小宅院,且不许他张扬。于今一看,的确反常。不知刘氏在隐藏什么?

苦想片晌,尤长安忽而心头一震,恍然意会:“难道避祸祈福是假,消除业障才是真?”

竹涣望着尤长安点头:“不无这个可能!”

“看来得去会一会这个曹大夫人。”

“慢!”竹涣将尤长安拽回灌木丛中,“不到时候!”

缸里仍有一百多尾鱼。几个男仆正七手八脚地忙着放生。趁这闲空,阿俚见刘氏有些疲惫,便提议道:“夫人,少爷的书斋就在后头,奔波了一路,夫人也累了,我陪夫人进去歇歇?”

阿俚陪同刘氏移步到书斋。门未上锁,因曹况一贯粗枝大叶的性子,两人一点不奇怪。

推开门后,刘氏由阿俚扶着进屋。屋角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中留有灰烬。刘氏未多想,坐下后,接过阿俚递来的水袋,只饮了一口,便还给她。

方才人多嘴杂,有些话不方便说。眼前见屋里只她们主仆二人,刘氏毫无顾忌地袒露心事:“这几日,我心头乱糟糟的。”

“阿俚又何尝不是。”阿俚一面给刘氏揉捏肩背,一面说,“好在今日过后,夫人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希望吧!”刘氏苦笑,轻叹了一声,怨艾道,“若没有那天的事,柳苏兴许不会死。”

阿俚生怕这话叫外人听见,快步走到门边,朝外扫了一眼,随后掩上门。

刘氏越想心里越没底,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来:“阿俚,总归是我们害了她。”

“夫人!”阿俚过去扶她坐下,安慰道,“我的好夫人,你可千万莫要这样想。怪就怪她咎由自取。”

安慰了刘氏一番,见她仍心神不宁,阿俚便陪她在屋里转悠。平常刘氏鲜少到书斋来,也极少听况儿提起书斋的事,这下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书架落了灰,架上的书也积了尘。架子底下有一方上等砚台,是书斋落成当日,曹祥给曹况的贺礼。墙角搁了一支毛笔,笔尖无墨,看似未开封。

做娘的自然最了解儿子的脾性,虽说况儿常常待在书斋,却不见得是读书习字。刘氏即便无奈,可毕竟是唯一骨肉,也只能任由他。

正摇头之际,刘氏突然听见站在书案边的阿俚喊:“夫人,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阿俚不识一丁,凡是写在纸上、自己认不得的,一概称为“字”。刘氏走到书案边,见案上铺了一张纸,纸上确实写了字,拿起一看,惊呀一下。

阿俚看她神色愕然,忙问:“夫人,纸上写了什么?”

“一个‘柳’字!”

“柳……”阿俚嘀咕了一下,满目惊慌,“是二夫人!”

细看那字,墨迹未干!再看书案,一无笔,二无墨!刘氏倒吸一口凉气。

阿俚环看四周,只觉阴风阵阵,强作镇定道:“兴许是少爷写的。”

刘氏摇头,这不是况儿的笔迹,而是柳苏的!她的手一颤,纸张飘落。恰在这时,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两人被吓了一跳,在屋里乱作一团。

阿俚使劲掰扯门扇,但门纹丝未动。她忽然听见刘氏“啊”了一声,指着她的后背,神色惊恐,半晌说不出话。

阿俚这才发现,自己背上竟贴了一张纸,正是写有“柳”字的那张。她惊了一跳,一把扯下那纸,颤颤巍巍地供在案上,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二夫人,那晚我和夫人只想让你离开曹家,没想害你性命……”

刘氏呆立在一旁,嘴上虽无话,但心中已然难以淡定。那晚的事与她干系甚重。

况儿沉湎酒色,每日除了吃喝玩乐,别无所长,愈发不得曹祥欢心。倒是柳苏所生之子曹冶,愈加得宠,曹祥更是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夸赞。

柳苏也渐渐没将她这个大夫人置于眼中。照此下去,有朝一日,柳苏定会爬到她头上。到那时,只怕家中再无况儿立足之地。

她心中负气,找来神偷易。因手中捏有神偷易的短处,以此要挟,托他悄悄将柳苏带离宛城。岂料柳苏竟死了……

她真的回来了?刘氏心里慌怕不已,身子死死定住,一点不敢动。耳边传来阿俚的磕头声和求饶声:“二夫人,老奴也是没办法,才将你埋在杏树下。冤有头,债有主,害你的是神偷易,你该去寻他才是!”

转眼间,门开了!

***

两人慌忙奔逃到书斋外头。

刚出书斋门,迎面撞见一妇人,挎着个竹篮,里面是些野菜,茎叶鲜嫩,挂着露水,根上泥土没甩净,应是刚从山间挖来的。

裴氏见是曹家大夫人,惊诧之余,转身要走。刘氏缓过神,猜她定是听到些什么,示意阿俚拦住她。两人拉扯间,裴氏手里的篮子被拽掉,野菜滚落一地。

刘氏由上至下打量裴氏,见她一身粗布衣,只是个普通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狠意。

恰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句“曹夫人”!刘氏沿声望去,是竹氏少主竹涣,同行的是一年轻男子。

裴氏乘隙撞开阿俚,躲到竹涣和尤长安这面来。阿俚差点没沉住气,刘氏瞪了她一眼,侧身向竹涣道了个万福,勉强露出些笑,眼底没了先前的狠戾。

“竹少主轻易不下山,不知今日为何在此?”

“听闻曹夫人在此地放生,特来拜会。”竹涣察言观色。这一探,果真见刘氏隐然有了顾虑。

“都说曹夫人宅心仁厚,今日一见,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尤长安这番恭维,让刘氏略略放下戒心。仆妇阿俚也变得多话起来:“我家夫人常常施粥布善,接济穷苦。方圆百里,没有不说我家夫人心肠好的。”

“阿俚!”刘氏叫住她,却不见分毫嗔怪之意,望向尤长安,脸上堆着和善问,“这位公子是?”

“在下松氏弟子,时不羽!”尤长安叉手一拜,随后过去将地上的野菜拾起,搁回篮子。

阿俚斜着眼瞥过去,显然愣了一下,发现尤长安望过来,才慌慌张张看向地面。

尤长安不露声色,走到裴氏跟前,拍净篮边的尘土,递还给她:“裴姐姐,山路不好走,要当心。”

“多谢时公子!”见尤长安向自己使眼色,裴氏心领神会,故意说给刘氏听,“怪我着急回家,将菜撒了不说,还惹得曹夫人误会。”

尤长安装作不知:“哦?有这事?”

刘氏原不知这位裴氏是何人,这下看她与竹涣二人应是旧识。对方这样说,刘氏不好再沉默:“既是误会,那也有我们的不对之处。阿俚,还不向这位阿嫂赔礼!”

裴氏也是个识趣的人。若真让阿俚道了歉,只怕她也是言不由衷。这次让她吃了亏,心中必然记恨。如此一想,裴氏也就不愿招惹她,见她要曲膝行礼,忙一把扶住:“小事,小事!”

裴氏这事暂且搁置。刘氏心忧柳苏一案,曾让阿俚四方打探,但依旧知之甚少。外传竹涣也在查此案,这时她心中有了另一把算盘。

“柳妹妹这一去,冶儿整日整夜哭啼,嚷着要找娘。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刘氏眼圈微红,略停顿一下,“竹少主若是找到杀害柳妹妹的凶手,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我代曹家上下谢过竹少主。”

“曹夫人,不必多礼。”

“听说找到杀害柳妹妹的凶手了,可有此事?”

“是有两人被关在大牢。不过,至于是不是凶手,尚且不知。”

刘氏只听说刘屠户被关入大牢,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是哪两人?”

“刘屠户和易道。”

“易道?”

“神偷易。”

刘氏目光一震,脚下有些发软,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见她呆愣不语,竹涣问:“有件事不知曹夫人是否听说,曹老爷不让府衙继续追查这桩案子。”

“哦?”刘氏吃惊,这事从未听丈夫提起过。她突然记起,昨晚她与阿俚在房中谈及柳苏,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阿俚出去看,却不见有人。难道当时在外面的人是……她打了个寒噤,不敢细想。

“老爷一向不与我谈案子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刘氏假借身体不适,辞别竹涣。

阿俚扶着她走了两步,竹涣喊住她:“曹夫人,藕花湖的鱼不宜在此放生。”

刘氏惊在原地。竹涣从何知晓鱼从藕花湖得来?

“夫人!”一个男仆从泉边匆匆赶来,似有急事,见有外人在,不便大声说话,于是伏到刘氏耳边,压低声音道,“夫人,放生的鱼聚成一团,怎么都赶不走。”

刘氏听罢,又是一惊,急忙随家仆往清泉边去。

尤长安在想竹涣方才的话,照他所言,好似对藕花湖不陌生。这一问才知,竹涣儿时经常去藕花湖边玩。

“怎么,你也去过?”竹涣问。

何止去过,我就住在湖边,尤长安心想。

裴氏凑过来,指了指书斋,心有余悸道:“二位公子,方才这屋里闹鬼,简直吓人!”她把书斋“闹鬼”一事告诉两人。

这与竹涣在屋外看到的大体相同。不过,他不信“闹鬼”一说,看了尤长安一眼,心中了然,问:“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

尤长安露出笑来,夷然自若道:“装神弄鬼谈不上,略施小计来个顺水推舟罢了。”

只是刘氏万没想到,那个“柳”字是尤长安在书斋的床底下发现的,其实出自曹况之手。那床底下还有一沓类似的纸、一支毛笔和半段墨。当初曹况为模仿柳苏笔迹,可谓下了一番苦功夫。

既非真的闹鬼,裴氏也就不再害怕。她今日到这山间来,采挖野菜只是其次,另有一桩要紧事找尤长安商量。她跟竹涣招呼了一声,随即将尤长安拉到书斋檐下。

起先裴氏有些忸怩,捋清思绪后,才大胆问出口:“时公子可有婚配?”

“没有!”

“那可有意中人?”

“也没有!”裴氏这么一问,让尤长安有些猝不及防,却也猜到了七八分,“裴姐姐是要替我说媒?”

裴氏笑道:“既然时公子如此爽脆,我也不绕圈了。我有一远房表妹,待字闺中,与时公子年貌相当,很是相配!”说着,满面春风,仿佛这是一桩难得一遇的良缘。

这倒让尤长安为难了。自己是女子,岂能娶妻!

竹涣站在檐外,隐约能听见她们二人的谈话,虽觉意外,却不方便出声,权当听戏。

尤长安正为如何婉拒这桩亲事发愁,无意间瞥见竹涣,顿时有了主意,忙撺掇裴氏:“竹涣也未婚娶,裴姐姐何不替他与令妹牵牵线?”

竹涣一听,立马向她瞪过来,她却一副全然没察觉的样子。

“不行不行!”裴氏摇着胖手道,“竹少主是何等身份,哪是我们能乱攀扯的。不说别处,仅仅宛城,多少名门闺秀想嫁给竹少主,哪里用得着我牵线搭桥。”

“这么说,裴姐姐相中我,只是退而求其次。”

“当然不是。虽是远亲,但我待她如同亲妹妹,哪里舍得她遭罪。像我们这等寻常人家,不祈望攀高结贵、自找不痛快,只愿找个忠厚之人,踏实过日,如此而已。思前想后,还是时公子最合适。莫非时公子是觉得我家表妹配不上你?”

“不羽万万不敢这样想。”

“这还差不多。舍妹虽不及大家闺秀,但也是父母心头肉,识得几个字,就是心气傲,一心要找个才貌双全,有出息之人。你喊我一声裴姐姐,我们也算有缘。倘或不是觉得你这人不错,我才不愿将表妹许婚于你。”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下来,越发让尤长安难以拒绝。可亲事毕竟不是儿戏,不能报以玩笑。

“多谢裴姐姐厚意。不说婚姻大事,需禀告父母,至少不羽眼下一事无成,不敢生娶妻之念。裴姐姐疼惜妹妹,总不愿叫她跟着我受凄凉吧?他日,令妹心中若怨你,岂不是伤了姐妹情?”

“这……”裴氏略为一想,确实有些得不偿失。可她一早应承了表妹,替她选个好郎君。如今这桩亲事成不了,多少有些让人难为情。

“不过,像令妹这样好的女子,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裴姐姐若信得过我,我这有个法子,你看成不成……”尤长安凑近裴氏,对她耳语了几句。只见裴氏双眼旋即恢复神采,连连点头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