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浮年天元阵(1/1)
“呼。”宋守民轻舒一气,环顾四周,看到面色沉郁的高锦恒,看到脸苦凝寒的顾裳霜,看到朽容抖手的慧定方丈,回头一看又只见其他几人默然不语,眼露颓色,他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时却只感到气馁,再望向背负双手,静候在原地的秦海平,当真是讽刺十足。
可再怎么讽刺,再怎么心有不甘,也只有承认自己的能力奈对方无法,即使底牌尽出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就似那伶人献艺,如同儿戏。一想到这,宋守民笑出声来,渐入疯癫,令远方的秦海平感到不解,而慧定方丈却深知其意,左手强忍着颤抖死死握住袈裟。
宋守民这笑不是苦笑却又深含无可奈何,以至于他似乎看开了些什么,慢步上前。
“看开了也好,既然看开了,那就让自己率先下定决心吧。”
从他接任正一派掌门以来已过二十春秋,而得到师门认可,获授“凤来阙”以此纵横江湖更是不知多少朝夕,对方是天之骄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天纵奇才呢?而在这大多年里,他都严待己身,只为让世人提及他时能对正一派多许赞赏,此外更是日夜兼程,勤研勉修以求在修道路上能走得更远,只为证明上一任掌门并未看错他。
然而正是因为他那么多年过分痴迷武学,因他的疏忽,因他作为掌门的失职,才导致师门名声受损,让正一派面临如今这般窘境,他已无颜交待历任先辈,最后所能做的也只有以命相赴。
回想到这,宋守民轻眯双眼,望向秦海平,望向他身后一马平川的塞漠,望向塞漠远方隐隐显现的山峰。
既然自己已辜负师祖的信任,那么自己便不能辜负师祖的眼光。既然自己犯下了过错,那么便将错就错,证明自己求武问道多年并非一事无成,不让正一派嗤笑于人,不让自己的坚持嗤笑于人。
“花非花,叶非叶。”
轻语出言,如嘶如吼。风起树梢,若呼若啸。
“枝下有枯树,来年着春参天木。”
木字落于耳,明明相隔甚远,却又如声在旁,秦海平还未迟疑,双腿已缠上枯藤,朽黄不堪,深扎黄土。
秦海平双眉紧皱,自己竟然并未察觉到对方的出手。然而还未等他看清远处双手抚土的宋守民,更未等他震碎腿上枯藤,土下已悍然拔出三棵巨大绿冠,扶疏叠翠,盛如华盖,却是茁木茂叶,仅仅瞬息便长万岁之高,壁垒之壮,莫大沙野也遮不住其蓊郁苍碧。
而秦海平陷入三树间缝底处,虽韧根粗厚,却盘缠在一起,使得内部狭窄无比,不见天日,寻常人等早已被挤碎成泥。
正是在这寸许之地,秦海平双指一点,如破纸窗般戳出一狭长小口,然而正当他指尖凝气即将破洞而出时,宋守民双腿迅蹬,全身如受控一般闪至树前,不由自主地重拍树壁,双掌成韵,回荡出古钟沉鸣,使孔口处突然窜出一缕细蔓缠满对方两根指头,吸汲出淡绿气蕴。
这区区细蔓竟然在抢夺秦海平的霞气!
道境强者问道之后便会化天地氤氲为己用,使体内先前孕养积蓄的灵气完成蜕变,再结合修身养性于体内滋养出另一片独特天地。
其中仙神两道蜕变的灵气便被称为霞气。晨起步紫庭,暮落穿绯岭,云间有羽客,捧霞叩玉京。
正是这般仙人之基如今竟被轻易抽出,令秦海平大为震惊,如若不出他所料,宋守民未入道境应该不知霞气为何物,更何谈有能力劫取它。
但他也不愿去多想,因为他此刻已然不悦,对方这种行为无异于在向他挑衅。
霞气刚流入藤蔓一尺竟突然膨胀,迅速逆回秦海平身体周遭,如同给他套上一层绿色薄膜,点点绿光若荧虫闪耀,照亮昏暗的树内。只见他闷哼一声,双指一勾扯断藤蔓,然后双掌一叠,使出一招天翻流,似天地倒转,山河移位,偌大树根便轰然炸开。
然而他刚踏出右脚,便听到后方有人吟道:“风吹苍,雨点红。”
“水面覆霭雾,明朝滴翠凝珠露。”
却是那趁他困于树中时毅然闪至后方的高锦恒,嘴带血丝,双掌向天,十指朝前,鼓动的袖袍内喷涌出狂风骤雨,连绵不绝覆至百里,两掌心处滴出圆润水滴,弥洒在空中,只听得涟漪回荡。
猎猎飓风迅猛袭来,卷得叶冠撕拉作响。秦海平在滑行几尺后一脚踏入沙内,在呼啸中稳住身形,接着右臂一挥,掀起气浪挡住大雨滂沱,一旁的宋守民却与巨木浑然一体,巍然不动,任由雨水踏在他身上,反倒朝天发出朗朗大笑夹杂在风声之中,雨势越大笑声愈狂,饮天上雨作人间酒,长须劲舞飞扬,在他这般高昂情绪之下巨木受损根处渐渐重新生长,发出嫩芽。
秦海平大喝一声,拍出一掌,一声闷雷惊作,炸开长廊风浪,掌风过处流雨皆戛然而止,吸附在其表面,临近高锦恒时已呈现一禁字,正是禁字诀,其风势之猛更甚袖中怒号。
谁知高锦恒毫不避让,明明面色晦暗,双手却自然探出,夹带袖风以灵巧手法将禁字拆分,轻松化解掌风之势。
秦海平见对方出手玄妙,暗暗称奇,再拍一掌,谁知这一掌软弱无力,全然拍打在水面之上,只激起些许浪花,而他眼前已是波光粼粼,整个人漂浮在巨大流旋之中,透水望去,只看得四周朦胧景色似拔高万丈,于他而言,如萤虫临皓月,如卷叶之露珠,渺小无比。这正是先前从高锦恒掌心散落的水滴,蛰伏已久,静候此刻,以容纳百川之态尽覆秦海平。
而秦海平被水滴包容瞬间,重恢生机的参天木掀起深埋土中的老根,交错缠叠,蜿蜒折向露珠,在触水刹那,宋守民黄发复黑,伴随根处长出的新叶尽显意气风发,几十年前那英姿青年跨越数载再次来这人间一游。
“起!”
这一声雄浑气阔。
宋守民双手一抬,百里大漠剧烈震动,一脉又一脉虬根股动拔出,像那黄蟒褐蛟,以水珠居中遨踞蟠伏,身蜕腐皮,长出细苗,长出十年叶,百年枝,又长出千年木,万年根,在布满时间留痕的大漠之上写出一阙新绿狂书。
纷飞空中的飘飘细雨不断点入水滴,正如河流入海,不断交融壮大,凝聚成一颗巨大水球,像吸取了一界汪洋般深邃,却又像亘古在天地间的一渺泪光。
而这泪光也流于顾裳霜眼角,她站在一树之顶上目睹着这一切,她想起了些什么,快要想明白什么,可是这片刻时间不够她细想,宋守民和高锦恒的决绝已不留给她思索的余地,就连再吹奏一曲的余地也没有了。
“塞外柳,江南尘。”
“山高履黄土,百岁兴亡平衣苦。”
在她说完的那一刻,她听到一曲悠悠在耳畔响起,那是熟悉的音律,可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也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本是枝繁茂盛的绿林瞬间枯朽凋零,又瞬间披上一春又一春叶衣,如此反复,至桃夭攀枝,桂子浮香,腊梅映雪,落英等暮雨,是那蓼花渔火,柳絮拂月,照静畔流河,纵使百年后,岁缓话清嘉,江南故朦胧。
在这枕水人家,江苑林园外,却是朔风吹嶙峋,孤烟垂空寂,不问天下分合,黄云掩残戈。千秋依如是,流尽天公泪,不曾熄烽火。
可正是如此萧风瑟瑟,沉默无声的茫茫塞外,却在此时此刻鼓角争鸣,羌笛胡茄自天际而起,伴着黄沙上浮现出的无数脚印绵延不断,就像那每一位曾留痕在此,逝于历史刹那的过客,在这片刻间回归,共同踏向远处关山外。
而那已变成了一片瀚海的巨大水幕在浩大声势下缓缓拉开,分作七条流柱,似穹端垂下的条条瀑布,以天地为琴底,上圆下方,线连北斗,铸九霄丝弦,乌云环佩,造龙龈岳山。
琴成那刻,风雨便荡开秦海平所在那一弦,云水相激,奏出空灵泛音,叠叠顿挫,弥散缥缈星辰,刹那间弦弦相触,七弦振响,汇天地之气于一彻,倾泄而下,成余音回律,震声绕梁,使秦海平在高空之中如无依之浮萍,大起大落,只感天旋地转,不知春夏秋冬,昼夜交替。
可这并未是他的错觉,沉音涟漪入夜色,本是风雨交加,时值白日的天空竟然悬挂起一轮清泠明月,月下站立着一女子,若虚若实,身姿恢弘,乌发顶流云为冠,晶足履茂林如草,香肩抵琴,纤指抚水,虽不见脸容,但其意态与顾裳霜无异,只见玉手柔弹,拈丝一笑,当真是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那无数脚步听到这江南曲律,看到流水幕布上所倒映出的半江残阳,都停在原地,回想起记忆中那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那置身在点点渔火照亮的畔上,路过喧闹酒家的时刻,那梦中熟悉的画面是那么的遥远,远到走了一生也走不回去。
他们兀自出神,情不自禁地受到这家乡之音的牵动。天下太大,人生太长,但在人生的某一刻,他们才知道这茫茫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只属于他们,不属于别人,而当他们明白的那一刻,他们已不属于它。
此时此刻,他们那永恒的执念悄然重合,构建起一缕名为思乡的缘。不舍的离别,造就命运中的残缺,对故土的留恋,汇聚成万语千言。纵使沧海变迁,也改变不了回忆中的点点,直至梦湿枕边,愁绪化作诗篇,埋葬在这荒原,奏响天地间的弦。
同样的曲音也触动了秦海平的心间,他看见父母守候在自己身边的儿年,看见母亲抱着自己站在院中梨花树下,迎面扑来满园的纷飞花片,自己则摇晃双手只想扒开高处的绿叶,凝望着从叶缝间透出的微光,而父亲则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父亲作为地方命官,对自己这位继承他血缘的少年怀有着无法言表的得意,寄予着厚望,盼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继承他的衣钵,甚至能荣登朝堂,位极人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耀家族名望。
可自己执意修道,不问世事,甚至还鲜与他人交集。家族宗戚只觉得自己怪癖,不懂礼教,可在外人看来却都归因于父亲管教无方。然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毕竟潜心问道都只是自己的事,他人于自己又有何干系?他所做的是世间最伟大的事,是为了成就非凡。能帮到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倘若不是脱离凡俗,他也不至于能出世成仙。
在与父亲大吵一场后,他一意孤行远走外乡来到太京城,只为寻觅一条正确的道路,所幸母亲多托人照顾,才能让他在太京城无忧生活,至今已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于他而言是如此的快,正如皇帝刘煜终其一身逐鹿八荒,渴求天下权柄,他也一样志在四方,欲用自己的双腿丈量万里江山,一直沉默着面朝日月繁华,背负星辰浩渺,而当他真正践行其中时便会忘却每一个黑夜。可是对于他父母而言,对于孩子在外漂泊多年未曾能相见的父母而言,这样的时光又是何等煎熬。
就算他成仙后终于能回到家,也不过是匆匆数日便再说离别,所幸母亲还能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不忍抬头,不舍落泪,父亲还能站在庭院深处的阴影内,投来故作严肃的目光。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呢?从他入道那一刻起,那个家便不属于他。而过去这短暂岁月,在最后也不过是和父母一同流入永恒,掀起一纹涟漪罢了。更何况那些人生中的过客,人来人往,甚至无法在他脑海中浮现身影。可能这也是为何许崇志一次又一次的迎娶新欢,于他而言那又带有多少感情呢?
成道以后,不论是李清洵亦或是杨成逸,不论是神道还是仙道,在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岁月中也只是独坐云巅,面朝日月,背负星辰,唯有天际北斗陪他们一齐闪耀。所谓情感对于这种反复代表着什么呢?对于历史的洪流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突然明白贺高松对他所说的那番话,即使他成就道境,也不得不顺着时间的长河而漂泊,也许他可以抓住一旁的礁石让自己停下,可是汹涌的涛水还在流逝,他又何曾脱离淹没自己的浪花呢?
他也突然明白刘煜对他说的天道之下为何众生皆是孤身一人。所谓九五至尊,天下共主依旧无法主宰万物沉浮,受困于无法脱离的枷锁之下,承受命运的诅咒。
就像他自己曾说,自己若要成就非凡,能帮他的也只有他自己,那么最终也只有他自己去面对一切,去承担一切。
正当秦海平沉浸于恍惚之中时,那万千脚印已踏至水琴树下,聆听着天地间的“顾裳霜”不断勾弹起乐,一曲一歌下,天上乌云渐渐散去,明明大雨未停,可是漫天夜空已铺满了寥阔星海,一带紫蓝天河自墨黑穹顶流淌而下。
慧定方丈凝望着与明月相对的北辰星,强忍着伤痛站起身,扶起身前的金楼降魔杵,说道:“老伙计,就让你为针,为我们指向永晟之明吧”
“万日升,万夕逝。”
“蹉跎横反复。”
“须臾星流纵今古。”
只见金楼降魔杵指向的遥远天际闪烁着璀璨光芒,让万千星耀和明月都失去光彩,在天空割裂出一道赤痕。那是一颗流火,是太古岁月的遗孤,是从时空那头发出的一声不屈长吟,腾霄至海枯石烂的尽数,唤醒起这片苍茫大地的勇武。
滚滚红日在另一端升起,立于群山峰巅,用灼灼目光注视着冷空荧月,自水弦一隔,日月同辉。那前仆后继的无影之人,感受着缕缕晨曦,映照出一个个挺拔的身躯。
万落山面对烈阳的躁动,只感体内血液沸腾燃烧,似那猛火般要将他焚灭殆尽。这种澎拜豪情他已多年未曾有过了,虽为乾阳宗宗主,修得刚毅有力,锐不可当之态,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老去的身躯已承担不起他豪情的热度。可是,他的血性未曾冷却,一直积郁于内心深处,不断向他质问着,表达着不满。既然他已辜负他的豪情多年,那么就在这一刻让自己将这火焰点燃,点燃沉寂多年的赤忱。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与之相对的是月光围绕下的赵素平,仪态清灵,说道:“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中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
“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待到易崖峰和危毅重整旗鼓,八人已成八方之势,仿如巍峨山岳平地而起,共震四地寰宇,构建连接上苍的桥梁。又如八星连珠,聚意同心,在琴声高歌中以大地下的蓬勃气脉射出龙吟一箭,箭锋过处,群山脊骨节节隆起,塌缩千里云层。这以寿数为饵的利箭射中瞬息间的未来,引诱着太古龙魂吞噬因果虚灵。而游离于破碎山河中的箭尾拖拽着命中定数,在射出的那一刻便绷断了蜷缩于迷离中的漫长光阴。
霎时间,那万千人影一同掷出无形长枪,漫天铁雨倾泻而下,共舞成一柄贯虹之枪,以千军辟易之势挑破这片埋葬了无数枯骨的深渊,迸发出浓浓杀意。枪影携起的凛冽朔风划过滚烫铁砧般的沙场,寒热交激下,居于太阳正中处的枪头嗡鸣不绝,如赤乌衔枪,荡开一圈圈霜纹,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灼日下的淬金寒茫,夜星下的焚天流火,风雨中的清辉箭矢都齐聚共指于落花流水中的秦海平,以现在为锚定格过去与未来,坍塌前世坟场,撕裂来生布帛。时空的褶皱凝结于片刻的画卷中,在因果的刀刃下被斩成断续。
破碎的画纸似飘雪般落在黑发孩童头上,落在白发老翁头上,那是曾经年幼和将来年迈时的秦海平,两人背对而立,目光迷离地望向各自前方的昼与夜,无尽的瞳海之中倒映出黯淡的人影,而这正是现在的秦海平,恍惚出神,不知思绪。
“终于,要成功了吗?”
慧定方丈看见手中的金楼降魔杵鸣颤如泣,又悦荡如歌,沉重杵身上浮现出金缕铜纹。他感觉到那一直压抑在他心中的困闷正在被渐渐驱散。
“此招名为浮年天元阵。曾镇魔,亦诛仙。”
眼见三方奇象即将相撞,在场众人突然心惊一颤,只觉得在天地之间有一双眼瞳正凝视着他们,凝视着让金楼降魔杵不安呜嚎。而顺着金楼降魔杵的呜嚎望去,水幕中的秦海平正平淡地俯瞰着他们,平淡如水,波泛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