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结尾(1/1)

他预言我终将成神,我却嗤之以鼻继续沉沦世俗。

直到公司裁员、妻子离去,我在廉价旅馆吞药自尽。

再睁眼时只见琉璃宝殿,万千规则如金线缠缚众生。

而我轻轻一拨——线断了。

酒精和廉价香烟的秽浊气味腌入墙壁,和窗外霓虹灯碎裂的光一起,把这间按日出租的巢穴泡得酥烂。失真的电视喧哗从隔壁穿透薄墙,伴随着某种规律而放荡的撞击声。他没开灯,就着街上泼洒进来的、被窗棂割裂的彩色光斑,看清了手里药板的铝膜已被挤得干瘪,十二个凹坑,空洞地回望着他。

白日的狼藉还在脚下——一个硬壳纸箱,盛着他从公司清出来的零碎:一个印着司徽的马克杯,边缘磕破了;几张团队建设时强颜欢笑的照片;一份裁员通知,纸质硬挺,措辞礼貌而冰冷,像把磨得锃亮的刀。还有另一张纸,更软,更薄,字迹曾经娟秀,如今只剩下淬火的硬——“过不下去了”、“好自为之”。

“嗤”。

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不知是笑还是呛咳。喉头滚动,那些白色的小圆片混着自来水冲下去,有点涩。胃里先是一沉,随即泛起一种奇异的空茫,倒不难受。他把自己放倒在吱呀作响的床上,弹簧抗议着下陷。

成神?那疯癫道士呓语般的腔调倒冒了出来,在这濒死的走马灯里不合时宜地清晰。他当时怎么回应的?好像是掂量着手里那个易拉罐拉环,把它弹得老远,带着全然的、二十岁时特有的不屑。神?还不如月底的奖金实在。

胃里的空茫开始燃烧,变成一种向内坍塌的撕扯力。骨头缝里都透出冷来。电视声、撞击声、霓虹光…所有声音和光影急速褪色、拉长、湮灭。最后一点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忽着——这辈子,果然,浑浑噩噩,坏得彻底。

也好。

黑暗温柔地捂了上来。

却没有预想中的永恒沉寂。

触觉先一步复苏。不是旅馆潮湿发黏的床单,是某种…冰凉、光滑、坚硬到极致的平面,冷意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刺脊背。

他猛地睁开眼。

琉璃。巨大的、无垠的琉璃铺陈成地面,延伸至视线根本无法捕捉的尽头,其下是深不见底的、缓缓旋转的星云漩涡。没有太阳月亮,光源来自构成这巨大殿宇穹顶和无数廊柱的自身——它们流淌着一种非人世所有的温润光华,静谧,却压得人魂魄发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高极远的嗡鸣,像是亿万种规律在同时运转、谐振。

他撑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庞大无匹存在强行灌入的窒息感。

然后他看见了“线”。

无穷无尽、纤细璀璨的金色丝线,从他身下的琉璃地底生长出来,穿透他的四肢百骸,胸膛,头颅——他低头,看见几根金线没入自己心口,随着那嗡鸣微微震颤,并无实质痛感,只带来一种被彻底操纵、被定义、被固定于此的冰冷事实。

他的视线顺着这些从自己身上延出的线向上、向远方望去。

他坐在一座无法形容其广阔的琉璃殿堂的中央,而目光所及,每一寸空间都被这样的金线填满。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织成一张疏密有致、复杂到超越想象极限的巨网,贯穿、缠绕着无数模糊的光影——那些依稀是人形,或是其他形态的存在,它们静止着,如同琥珀中的昆虫,随着金线的微微脉动而闪烁着微光。整张巨网在缓慢地、规律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更强烈的规则嗡鸣。

这就是……规则?那条他被预言能超脱其外、却嗤之以鼻的“被规则束缚的路?

一种明悟,并非通过思考,而是直接烙印进他残存的意识里:这条线定义生,那条裁定死,另一根丈量爱恨的尺度,更多的编织成败、贵贱、离合、每一种情绪的阈值、每一个行动的边界……所有他经历过、挣扎过、最终被其碾碎的一切,都在这张网上有着精确的坐标和金线的束缚。

他成了这巨大织机上一个被钉死的点。

就在这认知清晰的刹那,一种极深极沉的厌倦,远比旅馆里吞药时更彻底、更冰冷,从灵魂最底层翻涌上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只是对这精密、浩瀚、无情运转的一切,对这注定被捆绑、被定义的存在方式,感到了最终的疲乏。

够了……

这念头一起,甚至不能称之为念头,只是一种纯粹状态的呈现。

他无意识地,或者说,是由那最深沉的厌倦所驱动着,抬起了似乎仍属于他的手。动作滞涩,仿佛抬起于万钧黏稠的蜜糖之中。

他的指尖,碰触到了从自己心脏部位延伸出去的那几根最粗、最亮的金线之一。

触感奇异,既坚韧又脆弱,既真实又虚幻。线上传来庞大的、不容置疑的信息流,是关于“存在”本身的规则定义。

没有用力……

真的没有。他甚至没有“想要”弄断它的意识。

只是指尖的一个轻微颤动,一个源自那终极厌倦的、微不足道的阻力。

“嘣”。

一声清越、断裂的鸣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整个殿堂亿万规则运转的宏大嗡鸣,清晰地传入他存在的核心。

那根维系他“存在”定义的金线,应声而断。

线头猛地缩回,像失去生命的细蛇,消失在琉璃地面之下。断裂处迸溅出细碎的金色光粒,旋即黯淡、湮灭。

短暂的死寂。

以他为中心,那浩瀚无边的金色巨网,那精密运转了或许亿万年的规则之阵,其搏动陡然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贯穿无尽远处那些模糊光影的金线,开始剧烈地、失控地颤抖,发出越来越尖锐的哀鸣。断裂声不再是单独一声,而是噼啪作响,从远处、近处、四面八方炸开,如同冰面彻底崩解前绝望的呻吟!琉璃殿堂的光华开始疯狂明灭,映照出无数规则崩坏、解体的混乱轨迹。

他仍坐在原地,看着那根断掉的线头消失的地方,然后抬起眼,望向这席卷一切的、毁灭性的连锁崩溃。

琉璃宝殿正在他眼前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