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1)
时值六月下旬,恰逢夏至节气。中医称道的“长夏”,便是从全年中白昼最长的这天算起,一直到立秋后的处暑才肯罢休。
长夏期间,云堤城第九天枢辖区的海岸地带不光会热得像个蒸笼,空气里更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黏水汽。
好在,儿童福利院的中庭生长着一棵据说有着千岁高龄的老槐树,亭亭如盖。羽状的叶片相互交叠,漏下细碎的光斑,打在铺就着青石踏板的小路上,颇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
国槐的花期通常在七至八月,但树冠顶端已在六月结聚了一簇簇宝塔状的含苞花序。花枝上一粒粒尚未绽开的花蕾,便是“槐米”。
槐米尝起来苦涩,适当拿来泡水喝,能够凉血止血、清肝泻火。若将槐米炒熟,或者制成炭用,止血的效果就会加强。
简单了说,可以防治痔疮。
这样看来,槐米确实是个好东西。所以趁花还没开,福利院的嬷嬷特地带着一帮孩子到院中采撷来了。
嬷嬷穿着浆洗得微微泛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花白的发丝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的臂弯处挎着一个旧竹篮,正弓着腰,捡拾被打落下来的槐花枝子。
树冠深处传来两个男孩儿清脆的叫嚷声。
“嘿!破特!你看那边!那边的又多又密!”
“看到了,看到了!你先别晃!再晃我真给你踹下去了!”
话音未落,头顶的枝叶又是一阵剧烈的窸窣摇摆,结满了槐米的花枝被两个孩子折断,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下了一场小雨。
嬷嬷随手把一根花枝凌空接住,塞进筐里。虽然清楚树上的那两个小家伙各怀本事,但看着槐树七摇八晃的阵仗,还是心生忧虑。
她扬高了音量,抬头冲着树上喊话:“嘿!波特!还有阿虎!你们两个小猴崽子,都给我悠着点!仔细摔下来,屁股烂开花!”
“知道啦,嬷嬷!”波特应话应得又快又响亮,可手上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
“还有一件事,”嬷嬷知道这俩孩子压根儿没把嘱咐放到心上,赶紧补充道,“你俩可别逮着一块好地方就使劲儿薅!等真开起花来,缺一块儿多难看呐!”
嬷嬷会这样吩咐,是因为除了福利院的孩子,她最在意的,也就是这棵辈分比自己太祖还高的老槐树了。
槐是木中之鬼。跟人一样,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筋骨松弛。树桩虽粗壮,内里却多有空心,树皮表面不仅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还有大块大块的瘿瘤虬结。待天色暗时,隔着老远看去,酷似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要说害怕,嬷嬷倒真没觉得。反而人的年纪大了,心思就容易变得柔软。别说是人了,就连这棵朝夕相伴的树,天长日久下来,也已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感情。
“收到!”
这回轮到了阿虎模仿空军上将的口吻,答话间带着三分知会,七分玩乐。
“嘁……回复圣母玛利亚,狮鹫一号已确认参考点位置,准备接受任务!嘁……开始实施无差别地毯式轰炸,空弹发射!”
只见阿虎的身影在茂密的枝叶间倏地一闪,竟凭空消失。等再捕捉到他的踪迹,赫然已出现在树冠的另一头,正是方才他嚷嚷着花苞繁密处。
他手底下不停地折取花枝,嘴里则得意洋洋地大声报着数:“正在击毁敌方炮台!十八、十九、二十!”
另一边,波特也毫不示弱。
他俯身向下一沉,单手在粗壮的树干上借力一撑,整个身躯便如同装了弹簧一般,猛地向上窜起。脚尖轻点本应一碰即折的槐枝,槐枝却连一丝弯曲也无。两三个呼吸,人就欺身飞到了阿虎的头顶。
“喝!哈!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波特一边麻利地采集更高处的花枝,一边还不忘冲着下方龇牙咧嘴。好像他自己真成了诗句中的龙城飞将,阿虎则成了骑马的胡人。
这可令阿虎羡煞不已。纵使会瞬移,他也不敢在老槐树的细枝末节处停留。只能不断腾挪,抱在槐树的主干上,去拉那些他够得到的枝子。可就算这样,也赶不上波特在树顶上如履平地来得有效率。
见自己落入下风,阿虎朝着波特放出了狠话:“好你个破特!就爱臭显摆!等待会儿你没力气,在树梢上挂不住了,可别怪我不拉你一把!”
波特闻言,索性停下手中的动作,踩在槐树顶上,摆出金鸡独立的架势。潮湿的海风一吹,槐树的叶子婆娑交响,一时间叶浪涛涛翻涌。可波特偏偏站在风口浪尖儿上,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太极。
“黄口小儿,勿要坏本座心境!吾乃须弥山毓秀天宝南阎浮提混元妙道濯清涟敕神风真君,一身凌波微步的功夫岂非浪得虚名!就凭你那三脚猫的遁术,还敢在此班门弄斧,可笑可笑!”
阿虎听得一知半解,只是觉得厉害,不由得瞥了一眼树底下正帮着嬷嬷捡花枝的另一个男孩儿。
男孩儿名叫空集,是福利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是三年前才中途安插进来的。
估计是因为先前一直生活在外面的大城市,所以懂的东西很多。加上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大家也都爱跟他打交道,顺便听些好玩儿的故事。
总之,波特刚才那番玄乎的装逼话术,绝对是从空集那里抄过来的。
不就是抄吗?波特抄抄就能变强的话,那他越抄人越强!
阿虎心中的葫芦一颠,忽然就又有药卖了。
“哼哼!什么狗屁爱废话名字老长我懒得记真君。会左脚蹬右脚上树,就真当自己是Spider-Man了?怕不是忘了上个星期,要不是有我接你,早就摔成了失败的Man!”
嬷嬷听着树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愣是把五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拖成了十分钟的拉锯战,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小孩子的心思呀,就是这般单纯。哪怕只是收集槐米这样指甲盖大小的事情,也要一争高下。也恰是他们的争强好胜,才让这场槐花雨下得更加欢畅了。
喜笑之余,嬷嬷也意识到自己越发拿史阿虎和彼得·波特这两个调皮捣蛋的臭小鬼没有办法了。明明已经十二岁,按说早过了狗都嫌弃的年纪,那股子顽劣跳脱的秉性非但没收敛,还更加无所忌惮。
或许自己真是老了罢……
反观跟在自己身后,帮忙捡拾花枝的空集,一向乖巧懂事,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沉稳心性。
和福利院那些自打记事起就一直呆在这儿的小家伙们不同,空集是七岁的时候才被人送进来的。
三年前,一场意外夺去了空集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同时,也夺去了他的亲人。几经周折,才被送到了这所偏僻的儿童福利院。
如今,空集的左腿安装着机械义肢,走起路来僵硬迟缓。右臂的位置,更是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像是被褪掉不要的蛇皮。
往往最是多舛的命运,也最是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空集才刚满十岁,就这般成熟知理,乐于替她这个长辈分忧,不是没有缘由的。
想到这里,嬷嬷转身递给空集一个竹篾编制的簸箕,话音温柔中带着些许歉意。
“空集,我看他俩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要是你没事做,不如跟我一起把杂枝杂叶挑出去,只留这些花骨朵。好吗?”
空集用独臂接过簸箕,点了点头。随后他一阵眼神飘忽,低声问道:“嬷嬷,这什么槐米,它真的管用吗?”
嬷嬷嘴角上扬:“你放心~要是槐米茶不管用,嬷嬷我呀~自然还有管用的法子。你屁股要是不见好,等到秋天,我们就再来把院里的槐角摘了,做成槐实膏!”
空集觉得嬷嬷说话阴阳怪气的,定是憋着一肚子坏。“槐实膏?内服还是外用啊?”
嬷嬷坐直了,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你猜啊~”
“内服?”
“不是~”
空集眉头一皱。“那是外用?”
“也不算~”嬷嬷咂咂嘴,摆了摆食指,酝酿了好一会,才瞪大了眼珠子,把脸凑近了,在空集耳边哈气,“嬷嬷呀~给你取了槐实,用蜂蜜熬熬,做成糊糊……再捏成拇指大的圆锥,每天一柱,塞你屁眼儿里!”
“嘶……”空集忽觉菊花一紧,脸色青得像是活见了鬼。
“不喊救命?这就对了~要是你每天再坐着不动,痔疮也不见好。等秋天我收拾你的时候,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空集像是失了魂儿,任由嬷嬷领着,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去。可坐下去以后,又觉得如坐针毡。
不行,有痔疮,还是站着吧……
嬷嬷见空集坐下又起立的滑稽样子,脸上的笑意经久不散。她把篮筐放到石桌上,从中取出一大把花枝分给空集,兀自跟择菜一样择起了槐米。
空集虽然没了一只手,身后却凭空浮现出一双又一双幽蓝色的手掌虚影。
其中一只手捏住花枝的尖端,将花枝倒垂。另一只手攥作空拳,套在花枝上。两手相斥发力,逆着塔状的花序走势轻轻一捋,粒粒淡绿微黄的槐米便滴溜溜的落到了簸箕里。
接着又伸过来两只手,把残留在茎秆上的槐米悉数摘下。全程不过四、五秒,一根花枝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还没完,幽蓝色手掌两两一组,共有三组。六双十二只手,六十根手指头,各司其职。
空集甚至都不需要动弹,只要站在那里发发呆,由手掌虚影组成的自动化流水线就会把预设的工作高效率完成。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掠过身前正低头认真择选槐米的嬷嬷,掠过石桌上堆积的青绿花枝。又向上,越过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以及树冠上两个还在为“谁先爬上来”、“谁摘得多”而争吵不休的身影。
空集的目光没有停留,翻过福利院爬满了青苔和不知名藤蔓的高耸石墙,翻过墙外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峦。在夏日充沛的阳光下,山峦绿得仿佛要滴出油来。层层叠高,像是大地褶皱出的巨浪。
但空集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了更远的地方。那片层峦叠嶂的后面,天际线的尽头,有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构,刺破了稀薄的云层,强行闯入他的视野。
第九天枢大厦。
福利院落址偏僻,距离那座象征着人类文明极致造物的宏伟建筑,直线距离少说也有三百公里。这个距离,足以让绝大多数地表景物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可天枢大厦,就这样清晰地矗立在那里,轮廓分明,甚至连塔身某些结构上的反光,都能被他用肉眼捕捉。
这不合常理。若是按空集前世的常识来判断……如果这个世界也是圆的……也有大地曲率的概念存在……
那么能在三百公里外被观测的第九天枢大厦,其高度恐怕远超千米,甚至数倍于此!它的直径,更是无可估量!
那已经不是建筑了。而是一根楔入大地的通天巨柱,连接着凡人无法理解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