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1/1）

世上存在着一种学名为“舒适应激欠乏性脑梗塞”的精神性疾病。

据说，适当的精神压力具有促使免疫活动活性化等一类令人满意的效果。

通俗了讲，也就是人生的干劲。

可患上“舒适应激欠乏性脑梗塞”的病人却对精神上的压力过于麻木，甚至完全无法识别刺激。

这样一来，便等同于活着的尸体了。

很多人将“舒适应激欠乏性脑梗塞”和“持续性植物状态”混为一谈。

但前者的病征非常独特。

患者会非常规律的进行睡眠，会本能性的摄入手边能碰到的食物和水，还会永远面带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

世上存在着一种名为“舒适应激欠乏性脑梗塞”的精神性疾病。

它会令你身心舒适，感受不到痛苦，也不再有任何烦恼。你什么都察觉不到，什么都不用说，而且，什么都不用想。你可以像空壳一样活着，然后像融雪那样消失，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将会是你余生里唯一的表情。

于是，“舒适应激欠乏性脑梗塞”有了一个广为人知的俗称——“安详”。

“安详”大概是一场宣告末世的瘟疫。虽然至今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具有传染性，但云堤城郊区已被大大小小的疗养院和休养所充斥。在这些成体系的完全托管式医疗机构里，收容的八成都是“安详者”，并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多。

就像一缕轻飘飘的黑色纱幕，罩在云堤城繁华的表象之上，令人感到压抑的同时又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

此时，云堤城郊外的某座疗养院里。

残留着些许温度的夕阳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床头柜插着新鲜百合花的玻璃高脚瓶上。

空集正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默数着吊瓶滴斗里不断滴落的药液。

而他来看望的人——安雅，就躺在病床上。

安雅每天早上醒来，晚上睡去，平静呼吸，发甲生长，面容既不僵硬也不憔悴，但就是对周边的所有事没有反应。

“咔哒”。病房的门被什么人推开。

空集飘散的注意力这才被房门开阖的声音拉了回来。

来者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身上是一套院内标配的白蓝色竖条纹病服。左胸上别着的亚克力名牌板上印着“302-晓轩”的字样。

空集跟晓轩是几个月前在疗养院的公园步道上相遇的。晓轩很喜欢说话，可是疗养院里的其他人跟空集不一样，那些人一点也不擅长倾听。

两人渐渐熟络，最近变成晓轩算着日子，每周这个时候主动过来找他。

晓轩小心翼翼地踱到床边，像是怕吵醒床上的人一样。大概她这个年纪还没有完全理解“安详”是什么。之前她还问过“为什么疗养院里的好多病人都喜欢睁着眼睛睡觉”这样的问题。

“小轩，你最近睡得好些了没有？”空集试探性地问道。

“就……一般般吧。”小轩绕了绕手指头。她的气色看起来非常糟糕，特别是挂在鼻梁上的那两轮黑眼圈，跟直接用黑色油性笔涂上去的一样。

空集觉得小轩很可怜，因为他知道晓轩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晓轩脸上的神态也不是困倦，而是长时间高度警觉导致的苍白。

“还会做噩梦吗？”他问。

晓轩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安雅，似乎很羡慕对方能睡得那么沉。

“还记得之前跟哥哥说的黑暗的另一半吗？”

“记得，一个全身漆黑的怪物。”

晓轩好像鼓足勇气似地深吸了一口气。“它总是拉着我跳同一栋楼。一开始我刚跳的时候就会醒，后来我发现每一次跳都要比上一次多掉下去几层才能醒过来。”

“你尝试过逃跑吗？”

晓轩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她沉默了好一阵才轻轻呢喃:“不行，逃不掉的，它一拉住我的手，我就只能跟着它一起跑。”

空集回忆了一下之前的谈话。据他所知，黑暗的另一半是晓轩梦中的怪物。它认识梦中世界的每一栋楼，每一个街道，每一扇门。一旦被它拉住，就再也无法挣脱，只能跟着它跑上高楼，然后跳下去。

看着晓轩痛苦的模样，空集很快想出了能安慰她的话语。

“如果小轩做梦也能梦到我的话，就可以拉紧我的手。我可以带小轩跑得飞快，这样怪物就追不上我们了。”

晓轩眼睛一亮。“哥哥说话算数哦！”

“那小轩得先梦到我才行呢。”

“嗯！”晓轩闻言重重点了个头。

空集也笑得很开心。

可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空集瞥见了地板上晓轩的影子。

影子对应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透光的空洞，露出了地板原本的色彩，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影子在盯着他看一样。

空集眯起眼睛，把身子微微前倾，想看得更仔细些。

晓轩见他不说话，也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可影子跟着她一动，刚才的异象也就一并消失了。

晓轩把脑袋前后左右上下来回地摆动，最后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哥哥，你在找什么啊？”

空集揉了揉太阳穴。“没。可能我也没怎么睡好……”

就当是个小插曲，空集并没有神经紧绷到去深究一闪而逝的幻觉。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病房，就带着晓轩下楼去了。

空集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疗养院的B栋，和A栋一样用来安置“安详者”。而他现在要送晓轩回C栋。

这一路上正是晓轩最喜欢的部分，因为她可以把整整一周遇到的新鲜事说个不停。空集只要负责听她讲，偶尔发表一下见解就好。

比如：

有个神经质的老头儿总以为自己是上帝，每天晚上跑到楼梯间的声控廊灯那儿，边拍手边喊，“神说，要有光！”然后灯就亮了。

当然会亮了，因为是声控的。

有个记性不太好的婆婆总觉得脖子后面时不时刮阴风，最后求护士带着去正规医院做了检查。

万万没想到，最终诊断竟然是毛衣穿反了。

还有个怪蜀黍，据说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用来拉粑粑的屁眼缝了起来。

晓轩说这部分的时候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他打乒乓球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偷看，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穿着裤子嘛！……你说他上厕所的时候怎么办啊？”

C栋收容的一般是阿尔兹海默，帕金森，脑性瘫痪，以及轻度精神障碍的患者，倒是没有会狂言谵语，打人毁物，或登高而歌，弃衣而走的疯子。所以这里只是疗养院，而非疯人院。但晓轩天赋异禀，总是能从中找到奇奇怪怪的乐子。

空集听了以后也属实是没忍住，毕竟他可不专业。

这一路不长，正常走只需要10多分钟。

而出乎意料的，这次晓轩没有像之前一样故意拖慢步伐或者到处晃悠。而是跟他说自己好像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空集觉得奇怪，但还是径直来到C栋，将晓轩领给了前台的值班护士，并提醒对方注意一下晓轩的身体状况。

护士向她表示感谢，并嘱咐他路上小心。据说是院里出了点事，有关部门正在调查。

空集没准备多问，可护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接着说道：“听说就是负责晓轩那层楼的。前天早上交班的时候见她神情恍惚，像是见了鬼，走得也很匆忙。之后也没见她来上班。刚刚群里才有人说，是回家路上出了意外，目前人在医院躺着。……你也注意点。”

空集纯当啃了个瓜，但心里不知为何暗暗有些忐忑。他走出C栋的大门，夕阳的余晖打在身上，不仅没有丝毫温度，反而令他感到阵阵恶寒。

很多事情都有预兆，而坏事果然发生了。

楼里传来一连串金属碰撞和玻璃碎掉的声音，接着是刚才那位护士的呼喊声，隐约还有晓轩的声音，但全都听不真切。

空集想也不想就往回跑去。

上到晓轩所在的三楼，一幅离奇的画面呈现在他眼前。

楼道里悬浮着一个黑色的漩涡，周围的空气乃至于光线都在朝着漩涡中心聚拢。

光与影已经违背了空集所认知的自然规律。那道来自黑暗深处的漩涡正在撕扯着微弱的光亮，将其搅动成扭曲的金斑，令四周原本就昏暗的景象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漩涡下方有一道娇弱的身影，正是匍匐在地的晓轩，而那位护士已然不见了踪迹。

黑色的虚影朦胧了晓轩的身形，惨淡的毫光模糊了她的面容，黑暗像是一丝一缕黑色的火焰，将她死死拥住。

空集注意到晓轩的头发和衣角都在被漩涡的吸力拉扯。尽管晓轩十指抓地，拼命想把自己固定在原处，但还是被拉扯着往漩涡中心一寸寸地滑移。

可是，晓轩即使害怕得双腿发软，也没有慌乱得哭出声来，反而努力直起身子，朝着远处的空集摆手，让他不要接近。

“哥哥快走！是那个怪物！”

当然，空集不能走也不会走。

那个怪物……指的岂不就是晓轩的梦中鬼，也就是黑暗的另一半？他现在只能先接受这个假设了，毕竟事实摆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