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2/1)
荀聆霁从正午时分就坐在这儿,面前小碟满了又空空了又满。随着夜幕降临,他在的这家小店里渐渐没人了,喧嚣声从窗子进来。凉凉的小雨也挡不住金陵人出来看灯的热情,坐在二楼往下看,尽是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伞,伞下偶尔摆出色调淡雅的衣角,在街边摊熬汤水煎糕饼的烟雾中时隐时现。
对街卖着油酥饼,“客从何处来”五字被深刻入木牌匾并饰以金箔,下面屋檐上倒挂十几把伞,伞沿儿摆一圈烛,里圈摆一圈酥饼,烛火悠悠照着彩绘的油纸,画花的是蒸熟的,画月的是烤熟的......没一会那油酥饼便空一轮,小二来来往往换新烛摆新饼,后半夜也没歇。
那是万老板的店,不只卖吃食,卖的是他年少的逍遥、文人的风雅。店内不若富贵之地灯明如昼,又不若乡野小店黑蒙蒙,明暗把持得恰到好处,几支烛、几卷画、一架子的书、一茶桌的笔、随朝各地的稀奇玩意......客人少的时候万老板就亲自动手去做一份精致的吃食或点茶,平常价卖给看着顺眼的客人。客人多的时候他就躺在窗前的竹榻上吹萧,比如现在。他吹的不是江南的调子,听着有点野,又忧忧愁愁怪孤独的,像西南荒郊野岭间的声,在这喧嚷的小店里隔开一方天地。
荀聆霁翻完最后一册书,再看窗外已是灯火通明,他把书留在桌边,起身向店外走去。
对街的小二赔着笑脸,诸位客官,进店一盏茶的功夫,小饼就来。街上全是人,来来往往像条流经店门的河流。有少女停在了一把伞前,微蹲着抬头看那把伞,似是赞叹了两句,她身旁的男伴便立刻大声问小二:“这伞怎么卖?”
小二在店里笑嘻嘻地大声道:“我们家老板说了,不卖,除非你带着金陵城来换!”
有人第一次来,不认识竹榻上躺着的万老板,就笑着说:“你们家老板是什么人间绝色,我们得心甘情愿为他打一座城?”
小二说:“我们老板不是人间绝色,但我们老板的画是啊!我们老板可是见过世面的,那伞上的地方他都去过,画出来的都跟你到场看的一模一样!”
有人才从旁边酒楼出来,酒气熏天的大笑出来:“一个小茶楼老板就敢说自己见过世面,说说你老板叫什么?我看看他是状元还是榜眼啊!”
随朝每年中秋过后的第二日早,皇帝都要登上城楼御座,接受万民朝拜,为防第二日有酒鬼闹事,中秋当晚允许万铺开张,唯独不许能卖酒的店开着,于是申时酒楼便开始赶人了,这群纨绔才刚喝得来劲就要被赶走,耍了一两个时辰后官兵便来了,带着兵器到酒楼赶人,这些人无处可去,正巧万老板的茶楼开在旁边。
酒鬼们起着难听的哄,文人们听不得这一套,有人开始起身离去,却忽然听得一人朗声道:“诸位留步!”
小二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道尽头是一张竹榻,一白衣男子慢悠悠的从榻上起来,所有人都先看到了他的浓眉大眼和漆黑的眼仁,那眼仁黑的映不出一丝光,可他走起来白衣飘飘,气质像个聪明文气的人。
他起身的同时,顺手从竹榻旁抱了个东西出来。
于是那条道就合不上了,万老板气定神闲地抱着那大家伙走出来,还是没有人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木柱连起来的。最长的那两根木头为万老板在人群中劈开更宽的道路,万老板就这样轻轻松松摇摇晃晃的走到酒鬼们面前。他动一动那堆架子,就让它们立在了人们眼前。
有小童立刻就跑上来,打开一把纯白的伞挂在上面,伞面对着万老板,又在旁边地上放了一盒彩色的石头,万老板把萧上系着的流苏叼在嘴里,取了挂在腰间的笔,直接蘸了地上的积水,又点点那堆石头,笔尖再触上伞面的时候,伞上就蜿蜒出一道墨痕。
人群拥着万老板拥得紧紧的,但荀聆霁坐在高处看得清楚,那万老板微微晃着脑袋,一副作诗的姿态,嘴上咬的那管萧跟手上的笔同步的晃来晃去,没一会那伞上就幽幽现出一幅景象来,雨幕中荀聆霁看不太清,只见那伞上流光溢彩的。万老板取了腰间的扇子随意在伞面上扇了扇,那流动的颜色停滞住了,他就揪着伞沿把伞丢了出去,木伞柄正好落在那少女手里。
荀聆霁收回看热闹的目光,挥手叫小二结了账,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今晚并没有一个适合在外面作画的好天气,雨越下越大了。
“客从何处来”的位置很好,坐在这家小店的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将北边的湖和湖之后庄严的皇城全部收入眼底,还能清晰地听见湖上的乐声。刚刚几束零星的烟花绽开在皇城上空,像是一个预告,眼瞧着那高高的城墙上有红灯笼次第点亮,这边作为视野最好的地方正在聚集人群。
“今年办得很火热啊。”万云集自言自语道,方才看他作画的姑娘们都被烟花吸引了,他看着画了一半的扇面叹口气,开始收拾他的画架画具。
天空没暗多久,下一轮烟花又炸起来,这一次声音极大,带着一阵诡异的大风,万云集的墨盒被掀翻了,色彩像泥点子那样乱飞,万云集迅速扣上盖子,心里漫上道不明的惊慌,可回头看人们还在惊喜地欣赏烟花,万云集迟疑一瞬,还是停下了脚步去看那烟花。
那烟花似乎与寻常的无异,可万云集对色彩是极为敏感的,他缓缓皱起了眉,忽然注意到比烟花暗许多的、宫城上方扭曲的红色波纹。
最绚丽的烟花绽放的瞬间,万云集闻到了想象中的那股焦油味,在狂欢的人群中,只有他深色凝重。
皇城那边出事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铁甲摩擦的声音好似从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里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成形的军队像石头那般把游人撞散。所幸万云集站的这块地方不碍事,他收回目光,抱起画架转身回店,忽的又一声巨响,盖住士兵们赶人离开的声音,但没挡住一块墨落地的声音,万云集心疼地“哎呦”一声,把画架往门口一放,便重又走出来,逆着人流去他的墨。
他今晚原想在姑娘们面前大展身手,才特意挑了些好墨好石出来,不知道摔了哪块,摔哪块都够心疼的。
外面地上散了一大块朱砂粉,涮笔水也洒在上面,血一般流淌,又被行走的人们踩脏。万云集看到画梅花用的胭脂石正悠悠的逆着人群滚远,万云集低声骂一句,跑去捡那块名贵的石头。大雨拌着夜色就如浓墨一般,稍微远点就看不见东西,万云集靠着墙、半蹲着低头找,终于看到那抹红色一晃。
他抓上去,那胭脂石自己动了,带出一双腿......一个人。
那是一双穿着胭脂色圆头帛鞋的脚。
它来自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孩,不知一路上跑丢了几个钗子簪子,一道血痕从她额角流下,但这完全不影响她的美,在衣着光鲜、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站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像飘然而出的美丽女鬼,那血像是笔上蘸水多了,是画师的失误。
万云集立刻松手起身后退了一步,末了又觉出不妥,走上前把她扶起来。
那道血接着流,落在她衣衫上就像是红宝石,万云集觉得那是一种脆弱而尊贵的美,她穿的很素,但那出尘的气质是无论如何无法遮掩的,即使头发凌乱,她抬头看向万云集的眼神却是毫无怯意的,又好像有些温和,又好像冷如冰霜。
这个人显然不是普通的女子,万云集虽爱美人但并不想招惹是非,他想都没想便朝那姑娘作了一揖:“惭愧,我丢了东西一时情急,不慎碰到姑娘的鞋,失礼,姑娘您接着赶路。”
说罢他拨开了这姑娘的肩膀,继续向前去找他的墨,未料没走几步便被一位兵士拦住,对方架起刀来示意他别再往前走了。
万云集商量道:“军爷,我丢了东西在那边,捡回来便走。”可对方不为所动,万云集试探着往前走,对方竟把那刀锋迎上几寸,冰冷的锋刃当真抵上了他的皮肤。万云集愣住了,盯着那兵士面无表情的脸,也顾不得他的墨了,急忙忙地往回跑。
他亲手画的油纸伞被吹下来几把,余下的几把摇动得也很是危险,但万云集也顾不上整理他们了。他现下已知道天子居所出事,今晚的军队也绝对不是为防止人群骚动而来的,他们甚至对平民百姓举刀,这种事从他祖父那辈开始就从来没发生过,谁知道今晚巡街的兵是哪来的!
他这个离皇城极近的店绝不安全,可街上在清人,万老板看似风流倜傥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但实际上跟他关系好的大多家不在金陵,即使在也不过在小店暂住,其他的多半是女孩,但他又不能夜叩府门请人家收留。
万云集把门封上,决定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过一晚,明早再考虑去哪儿。
雨越下越大,万云集终于关到倒数第二扇窗。
“客从何处来”整个茶坊,大到有形制要求的屋顶,小到每一扇窗户上的花纹,全部都是万云集亲手画出再交由木匠建造的,客栈二楼的窗户尤其多,通过窗户的开合与窗上的镂空花纹可以控制客栈内的光,让整个二楼在每时每刻、每种天气、每种灯笼下都会有独特的光线效果,也正是这个设计构思让万云集能把店开在最好的地段。当年这店本来开得很偏,来的人大多风尘仆仆,鲜少有同他一样的文人雅士来品鉴他的好茶好画,直到某天有两位气质非比寻常的客人走进他的店,其中一位把他叫出去,询问他的窗。
彼时正是初夏的傍晚,天晴,外面街上人来人往,万云集正看天空看得入迷。那天并没有晚霞,天空在默默变灰,市井的声音在暗淡的巨大世界里逐渐变得渺远,让他沉浸在一种远古的悲伤里。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醒他,那人用剑柄敲了敲店里的屏风,只见那屏风上的影子组成了一幅画,是灰暗天空下孤独的城墙,那些影子分别来自天空余光透过店里六扇窗子的花纹。
这个时间本该是孤独的,人们要准备回家去,今天无论生意怎么样、赚没赚到钱、学没学到东西,都要回家去,所以理应映出一个孤独的画面。
如果他们再早半个时辰来,也许可以看到屏风上准备进城的人群。若晚半个时辰走,外面灯笼一亮,屏风上就是热闹的集市样子了。
这两位客人显然是理解他的风雅的,穿红衣服的那个记下了他的姓名,承诺日后定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另一位穿蓝衣服的说,光影变换很是好看,倘若再配上听的就更好了。
红衣服的那位就乐了,说你这名字还真不错,总能让有闲情逸致的人想到你。
万云集就问二位公子名姓,红衣服说,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但是他可以,他叫聆霁,聆听的聆,雨停的霁。
那张地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被贴在了他的宝贝屏风上,但万云集再也没见过那二人。设计新的客栈时,他在墙内设空腔以听雨声,墙角栽竹以听风声,于檐下设竹笼以听虫鸣,还挂了只鸟笼,但他挑来选去许久,始终觉得圈养一只鸟儿实在残忍,便摆好了水和吃食,掰断了门挂在那里......
万云集看向那鸟笼,此时里面栖着只黑色的小生物,再看看楼下静得可怕的街道,果断把鸟笼拉进屋子。
夜枭默默地看着他。
扣好了这扇窗铜锁,还剩最后一扇窗,他决定让这扇半开着,方便听外面的动静。
瓦片碎裂的声音在大雨中也很清晰,万云集下一首后退半步,只见冷雨裹挟着灰色的裙摆自窗户进来,直接撞破了万云集精心设计的雕花,竹叶、泥水和细细的木头落了一地,风声、雨声、虫鸣、鸟鸣和雷声同时响起,万籁争鸣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万云集听到士兵的吼声从远处传来,转头看那女子已然扶着木案起身,她看起来极其狼狈,但一开口却是端庄沉稳的:“劳驾关窗。”
万云集边慌张扣锁边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那女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以后会报答你。”
万云集手一滑,不小心把窗子又弹开了,外面一个灯笼被窗格打落,女子神色一凛,环顾四周后果断朝一面墙奔去。
“喂,你是怎么发现那扇门的!”万云集边关窗边崩溃小声道,“我还有命活到你报答我的时候吗?”
楼下传来军靴踏上楼梯的闷响,万云集在二楼的一群暗门间进退两难,最后硬着头皮就站在原地,迎面对上了......
“军爷您......们仔细脚下。”万云集缓缓挂起迎客的笑容,僵着身子给这一大群人行了礼。
为首的人看都没看他,冷冷道:“搜。”他身后十几名披甲锐卒整齐道“是,统领。”而后应声四散,万云集到苏杭之地精挑细选了几个月的丝质幕帘被尖刀挑破,碎片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万云集默默地靠在角落心疼自己的茶楼,一小块纱碎掉后落到他袖边,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块纱,出自诏州山里的一个小寨子,他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才换来六尺。抽出一部分做了折扇,其余的都用来装饰茶楼了。
他把那碎成奇形怪状的纱揣进怀里,再一抬头却见统领死死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便向他伸出手。
万云集不敢有其他的表情,只得快速地把那块纱双手奉回。统领拿起纱细细地看了半天,万云集瞧他长得随和,只是眼神凶了点,便解释了一句:“军爷,小人实在喜欢这纱,才没忍住收起来的。”
对方仍在看那块纱,同时挥了挥手道:“下手都轻一点,砍坏了人家珍贵的东西从你们军饷扣。”
这句话随性的简直不该在这种场合出现,万云集目瞪口呆。那些乱跑的士兵明显收敛了许多,纷纷收起兵器,改用手一寸寸摸着墙柱。
万云集偷偷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样摸的确是摸不出暗门的,但......
刚刚那人是怎么一眼便发现的?
他又紧张起来,开始飞速思考若是他们查到了人,该如何把自己摘出去。
这种事实在非君子之为,他万云集这半辈子也就干过那么两回,这次便将是第二回。
再回过神的时候,所有人已经整整齐齐站回他面前,而后向两侧让开,切出中间一个通道。为首的向他展开那块纱料:“这叫什么纱?”
万云集下意识回答道:“天河纱。“
“天河......确实如星河流转。”统领把蓝纱举起,对着灯火看,“怎样做出这样的效果?”
万云集看对方并未有审问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对这块纱产生了好奇,他便立刻变回了茶楼里游刃有余的万老板,笑着介绍道:“天河纱出自诏州,那边儿有很多寨子会养蛊,要把可吐丝织网的蛊虫从一出生便放在漆黑的地方,九十九天不得见任何的光,然后在第一百天拿到夜空下让他们见几个时辰的星星再收回盒子里,它们若是再吐丝,便可制纱。”
“怪不得珍贵,寻常的夜空恐怕不行吧。”
“是啊,而且这一百天之后能活下来还能吐丝的蛊虫也并不多,那里的人都觉得把优秀的蛊虫养来做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确实奢侈,”统领点点头,“但也确实好看。”
他把天河纱还给万云集:“我会帮你注意的,如果实在没能还上,朝廷会有其他的补偿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万云集,选集的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