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病危(1/1)

绍桢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正在疑惑,转瞬又听见一道阴沉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近:“娘娘病重,六宫竟然无人侍疾?这就是你们为妃妾为子女的本分?”

还没听旁人回答,周遭忽的吵闹起来,有人非常惶恐地说着什么。

“……恶疟鲜有痊愈者,娘娘高烧不醒,又有旧伤在身,内脏多处衰竭,臣等——”

一道平静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话:“不必多说,朕只看结果。娘娘痊愈,尔等不分先后,一并重赏。娘娘若不治,尔等全部殉葬。”

绍桢呆呆地听着,心里似乎有一块被病痛吞噬,什么情绪都生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太困了,他们什么时候能闭嘴,她想睡觉。

可是偏偏不如她愿,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她,绍桢,小桢,桢儿,反反复复将她从黑甜乡中叫醒。

漠然的内心缓慢地生出一些烦躁情绪,她想睁开眼把他骂一顿,让他别吵了,可是提不起力气,眼皮像有千斤重,她尝试了几次也没成功,便心灰意懒地决定随他去,她真的太累了。

隐约听见别人的惊恐低呼。

“娘娘没气了……”

可能过了很久,可能只过了一瞬,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

“张绍桢,你要是死了,我让朱翊璟、朱翊旦自生自灭,通通去地底跟你作伴!”

绍桢猛地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虚空之中似乎有一道力量在阻止她醒来,她拼命挣扎,整个人都快被撕裂,忽然身上一松——

“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耳边混乱不已,她睁大眼睛,隐约看见皇帝站在她榻前,欣喜若狂地喊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绍桢努力想看清眼前那道明黄色的模糊身影,大口大口喘着气:“你、你敢……”

她声音微弱,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听不清,很是焦急:“什么?桢儿,别睡,别睡!”

“快拿参片!”

“放血!……”

鬓边几处刺痛,她的神智渐渐清醒,视线也明亮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皇帝,形销骨立,不知多少日没打理过,穿着件污渍斑斑的常服,发冠不整,胡茬青青,眼窝深陷,眼底青黑,目光精亮地注视着她,声音微微颤抖:“你终于醒了……”

绍桢直勾勾盯着他:“你要对幸姐宝哥做什么?”

皇帝一怔,急忙转过头去抹了把脸,回头已经恢复如常,甚至对她笑了笑:“他们是我的骨肉,我能做什么?”

“原来是在做梦……”她喃喃地念了一句,顿时松懈下来,使劲看了看他,“你真的回来了?”

他很用力地点头:“回来了。”

绍桢顺其自然地问起:“仗打得如何了?”

“晋王兵败自尽,陕西也已经安定,蒙古也收了回来,”他摸了摸她的手腕,“多亏你及时提醒,否则叶家真能弄出不小的麻烦。”

绍桢却生出些愧疚,小声道:“可我没守好京城,弄出个疟疾。现在京中怎么样了?”

“疫情已经控制住了,你布置的那些安排都很妥当,划分防疫区、设置义诊堂、分发解毒汤,百姓都很感谢你。”他注视着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做得够多了,现下最要紧的是赶快好起来。”

绍桢迟疑道:“你总不能回来得这么快。我昏迷了多久?”

他的神情起了些变化,目光中带着一丝颓唐,还有无能为力:“……快两个月了。”

她沉默良久:“我病得很严重吧?是不是——”快死了?

“不严重,”他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疟疾最忌讳的便是高烧不醒。你醒了过来,这是好兆头,很快便能痊愈了。”

她怎么会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绍桢挪开视线,看见了跪在角落里的一群太医,面色灰败的一群太医。

她知道了。她真的快死了。

绍桢有些茫然,但是这个事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刚从叶家囚牢被救出来那几天,她的情况也很坏,几度危在旦夕。那时她便想过自己快死了。

心里有了底,她反而问起旁的来:“你看过孩子们了?宝哥还发烧吗?幸姐没染上吧?”

“他们都好好的。听陶氏说,宝哥都会喊娘了。幸姐想来给你侍疾,被我骂了回去。”皇帝嘴角的笑意十分勉强:“我们都盼着你好起来,一家团聚。”

绍桢也笑了笑:“我昏迷的时候,好像总是听到你的声音。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柔声道:“人生病都希望有亲近人陪着。你不喜欢我照顾?”

“可我得的是疟疾,会传染的,”她停顿片刻,“你不怕死吗?”

他的笑容真切了一些:“我又不是没死过。地震都能躲过去,还怕一个疟疾?”

她怔了怔,想抬起手,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手指,他连忙伸出双手托住她骨瘦如柴的手掌。

绍桢摸了摸他的脸颊,唇上冒出的胡茬刺得她手心发痒,笑话道:“胡子拉碴,难看死了。好歹收拾收拾。”

“你以为你病得好看,”皇帝没让着她,摩挲着凸出的一段腕骨,小声道,“一点肉没有,摸着都硌人。”尾音却在发颤。

她笑起来,叹息着喃喃道:“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他不解。

绍桢没有立刻回答。

她后悔这么多年都浪费了。若是早知道连二十五岁都活不到,她可以对他更好一点,不用总是对他的付出冷眼旁观。他真的对她很不错,几番不顾性命。

这么多年她一直看在眼里,但直到今天才看进心里。

“……来世,”她犹豫地开口,“你要是还想要我,我们再好好做夫妻。”

他手上的力道一下子紧了,用力地闭了闭眼,低声道:“来世要,今世更要。”好像怕她继续这个话题,紧接着便转开了话:“你一直在睡,我收拾给谁看。等你好起来,我每天换着样收拾,让你欣赏个够。”

绍桢顺着他的话说好,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眷恋,看了他很久,道:“孩子们太小了,你不能有闪失,要保重身体。过一会儿,你就出去吧。别进来了,我不缺人照顾。”

皇帝摇头:“别多想,你肯定能痊愈……”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像是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将脸埋在她的手掌中,话中带着浓浓的悔意:“早知如此,我应该带你一起去陕西,不该留你在京城。连自己的妻子都守不住,做这么多有什么意义,我对不住你……”

绍桢掌心濡湿,心里也很酸楚,为难道:“别这样,两个孩子还要你看顾。”

他却抬起头,执拗地盯着她,显得有些疯狂,话却很平静:“你想把他们丢给我?做梦去吧。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他们无父无母,谁知道会如何。说不定我们一家马上要在底下团圆。”

什么动容的情绪都转瞬化为乌有,绍桢快被气死了,愤怒地睁大眼睛:“你!你——”偏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他一下子慌了神,几乎是扑过来,一边给她擦拭,一边惊慌地喊着太医。

手忙脚乱了一阵,绍桢被灌了一碗又腥又甜的汤药,高声道:“我要是没了,你得好好照顾幸姐和宝哥长大!你答应我!”

皇帝紧紧抱着她,颤抖地亲吻她的头发:“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我求了神佛,渡我五十年的寿命给你。我是天子,他们会听见的……”

那碗汤药似乎不大管用,绍桢的头越来越昏,身上时冷时热,胸口和腹部的疼痛加剧,这种折磨下,心里那股愤怒也消散了,嘟囔道:“随便你吧……我死了,也看不见这些事,清清静静的,也好,也好……”

她头昏脑涨,听着他悲哀的哭声,意识模糊地想,下次再醒,得叫幸姐过来。

她还没留遗言。

她还没看看她的从箴,刚满月就被抱走,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模样。

可这个“下次”似乎永远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