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肉食者鄙!(1/1)

政事堂,

齐渊跪坐在左位最后首,听得昏昏沉沉,

此刻,他身前无几,单只坐在席上,同一排对位的右边席位无人,

西周时,右尊而左卑,所以齐渊正处于与会地位最低的位置。

堂中老家伙们还在喋喋不休着,

总之是——

负责司礼的太史寮——以大史为主导的宗教神职单位,

不断地按照周礼向周幽王谏议如何根据现状,来调整战前礼‘宜灶’‘类祭’,战中礼‘吹律听声’人员安排。

然后是卿士头头不在,以三吏(三公)为首的卿事寮,纷纷自请去姬姓诸侯国‘乞师’

也就是去姬姓诸侯国乞求他们出兵,

西周时,‘乞师’的人地位越尊贵,诸侯派遣的人越多,

所以对标诸侯,派去乞师的都必须为卿(官位,爵级)。

而为什么是‘姬姓’呢,因为对面联军申侯姓姜,鄫侯姓姜,

西周去除加封的周文王,十二朝天子七个王后姓姜,而诸侯中,申、吕、齐、许,皆由大姜也!

这场西周灭国战的本质,更是‘姬姜共治天下’与‘姬姓独治天下’之争。

这点就不展开谈了。

堂议最后,是司徒提报汇编庶民、遂人,组建王师的情况。

整个堂议看上去,好似‘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然而齐渊看着他们,却也更似看一堆冢中枯骨。

礼,有用吗?

有大用,‘宜灶’‘类祭’提振士气,‘吹律听声’判断战争开打后,双方士气变化与局部战况谁优谁劣。

更何况,礼是周王室维护奴隶制度的工具。

然而,

做得再好,也无以左右西周将亡的事实。

只因,‘王师’即少,又烂。

乞师有用吗?

有,不过很有限。

可以说,开打到现在,能来的,该来的,基本都来了,

而已经打定主意骑墙,坐等‘真父子局’胜负的诸侯,

此时再乞师,就算出兵,但也不会实际参战。

这年头随便找个误事的借口,可不要太简单。

更何况只有周幽王死了,周天子的光环才能进一步地被抹去,

诸侯的权势才能进一步登顶。

所以诸侯们看似背约不至,看似骑墙,其实都有倾向性的——

他们倾向于没那么昏庸的周幽王,欲排斥姜姓势力的周幽王,

死!

登基才几年啊!

就要收敛权力,排斥姜姓,

那往后,你周幽王还想干什么,都不敢想!

总不能等刀都架在脖子上,再有倾向吧!

所以说齐渊困呢。

堂议没啥用不说,

还有几个老家伙,故意挑刺,在那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西周,奉行的是族长世官制,

这么说吧,如果一个卿(官),氏虢(男氏女姓),

那么如果他犯错了,该杀杀,该退退。

可下一个填进这个坑里的,为卿的,还氏虢,

且为虢氏!新!大!宗!族!长!

所以说这些居高位者的水平,有些人,是真就那样子了。

‘冢中枯骨!’

齐渊心中再次吐槽了一句。

“异人渊。”

堂上斧扆(屏扇)后的声音响起,齐渊挺背拱手,正戏总算是来了。

“孤王女所系缁带可还适舒。”

嘶——

传这么快的吗?

“王上,一庶人安得王女系带,此不合周礼,望依礼而贬斥为奴!”

一花发老头当即跳了出来。

却见周幽王一摆手,制止众人喧议,

“是啊!然寸功未立,一庶人安得王女系带?”

齐渊眉头一肃,这红白脸唱得真坚实,

“旬日前,汝提及诸侯事宜,然今已至此,孤不愿信,却不得不信,

“此际,可有良言再于孤耳,

“须知,孤王女及笄以来,因孝误婚,今期年将至,

“孤亦欲选良才。”

枯骨们的喧嚣又起,什么‘不合周礼’‘贵贱有别’

齐渊对此毫不理会,

这‘迎娶王女’大饼画得,我都没吃,你们激动啥。

“吾王,异人无良言于吾王,”

齐渊朗声道,先给对方的期待降下来,不然此刻期望太高了,后面便难给对方惊喜了。

齐渊待见周幽王眉头皱起,才又开口:

“然有一袭异言异语,不知吾王可听。”

“言来!”

“庶人闻三年有前,吾王立君姒之子伯服为太子,而诸侯皆叛,”

君姒,即褒姒,西周有称王后为女君的习惯,所以此处齐渊以‘君姒’代指‘褒姒’

其言落后,

堂内的喧闹又大了些,周幽王目光渐冷。

“然吾王以利导之,以义礼威之,平疏诸侯,且与诸侯会太室山,定抗戎之盟。”

齐渊前一句细数了周幽王的不当后,便紧跟着吹了周幽王一手。

周幽王面色稍缓,

“然,

“诸侯皆叛,当只因吾王不尊周礼,而立伯服太子?

“借由罢了!”

“再言!”周幽王制止了堂内再次大噪的沸声。

“周王与诸侯之争,自武王立国起,从未止歇,

“至厉王(爷),现于明室;

“宣王(父),攻伐乱起;

“至宣王横死,鼎沸至极!

“吾王为孝子,自,不容于诸侯!”

齐渊此刻这一席话,可不是在乱说。

封建制,无论是奴隶封建制,还是秦以后不断变种的封建制。

都有一个很共通且无解的问题,

那就是诸侯王与帝王之间的矛盾与争执,这些矛盾在好多时候,是不被放在明面上谈的,

但现在,齐渊就要把他拉到明面上晒晒。

……

诚为异言异语!

周幽王面色不变,等待着齐渊的后续,

诸侯与周王之争,虽显著于事实,但周礼的大环境下,没有哪个内史在献策谏言时,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此种言论有挑拨周王与诸侯关系之嫌。

所以就这段话,对周幽王来说,就挺异,就能听得下去。

堂下,齐渊无视一众怒目,见周幽王还镇定,便加料道:

“庶人比周王与诸侯,若众人鼎前持箸(筷子),王与诸侯共争鼎内之鹿,

“此外,周遭尚有狼犬环伺,意欲食肉。

“然申侯携狼来攻,那么吾王,吾大周之忠犬,何略而不唤。

“何,舍忠犬,

“而乞,

“与王利相争之诸侯?”

齐渊此刻挑明的,便是之前腹诽的——堂议刚刚的‘乞师’策略,

都是废的,

都是垃圾。

而其话一落地,政事堂便再没有了接话并贬斥齐渊的人。

就连先前未参与喝骂齐渊的,本无视齐渊这个庶人的神职官,都侧耳等待着齐渊后续。

周幽王更是深吸了一口气,将原本扶在腿上双手,抬至玉几,身子前倾以等待齐渊后言。

齐渊见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卖关子:

“吾王,庶人有一异策,

“王与诸侯订太室之盟,然,以西陲大夫(秦)为首的实权采邑大夫,

“有诸侯兵马之实,却无鼎前持箸之位(无诸侯之位),

“而既无位格,自轻于争鼎中之鹿,而重于争鼎前之座席,

“此即为我大周可用之忠犬,

“是故望吾王遣上卿至西陲大夫处乞师,

“以诸侯之礼加之,宜予秦部‘戎退则加诸侯’之诺,

“且以此,鉴于其它采邑大夫,依兵择待。”

齐渊这番话的宗旨,其实就是:

现在是你周幽王与众诸侯相争,你向诸侯要兵解围自然是不大可能的。

然而,那些还没有诸侯位置的,却又实际兵力可以帮助你解围的,如秦部。

如果你许诺给其诸侯之位,其是可以乖乖跑过来给你做狗的。

……

周幽王深吸了一口气,此异策可解燃眉之急,

然,哪怕是犬,上鼎也是要食肉的!

诸侯,是要加封国土的。

“封在何处!”

齐渊指了指脚下,

“既已望洛邑,何不舍镐京而迁都于洛,以秦部彻底为西戎之屏障。”

此言一出,原本静谧的堂内一时声沸难止,

“竖子,此举岂合周礼!”

“小儿,此为侵官(趱越)之策,余观汝非异,而蛮夷。”

“王,何须以镐京与让。申国,缯国之地,既无可为镐京屏障,便是予西陲大夫又何妨,然镐京万万不可!”

……

反对的,支持一半的,纷纷开口相斥,只有那些或支持或中间的,缄默不言。

半晌,堂沸稍止,周幽王没有表达自己的倾向,只是对齐渊道:

“如无它策,异人渊,便可往王子处。”

齐渊起身抱拳,

“吾王,庶人渊离去前,尚有最后一言。

“命与礼孰重,吾王自是醒得,无须庶人多言;

“然,逢大事当独断!

“需知”

齐渊抬目扫视堂中一个个先前骂言的冢中枯骨,曰:

“肉!食!者!鄙!”

随即,齐渊干脆利落地退出政事堂,再不顾身后鼎沸的犬吠之声。

骂爽了,跑就是了,

至于所献异策能不能被纳,

齐渊其实分析过周幽王性格的,

蓝星古史中有言,曰周幽王不尊周礼,

他不尊吗?

废太子,废姜姓女君,立伯服为太子时,确实不尊,

但他独断吗?

竹书纪年有载,‘五年,’废太子;‘八年,’立伯服,

三年布局,才立新太子,他,没有那么独夫。

这好吗?

当此时,

这不好!

……

是夜,

齐渊难得地有了热水,得以清洗了身体,这是今日谏言后升的待遇。

而随着待遇,还有一句传话:

“望好生诲育王子伯服。”

……

清洗完毕后,齐渊跟着夷仆往新屋子去,

让夷仆自回去歇息,便开门,关门,

门合之后,却在此时,听到了屋内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感受到了背部传来的尖锐异物感,

随后,更是软糯又带着委屈的女声:

“异人渊,白日暗室内,君,明以诺余!”

听着是王女的声音,齐渊舒了一口气,这是要债的来了。

面对身后的匕首,

齐渊一点一点地,以衣服反抵着匕首后退,

待王女下意识地收手时,齐渊前进一步,转过身来,

看着身前娇俏又带着余愤的小脸,笑道,

“应诺了什么?”

说着,他举起了一只手,做了个抓握的动作,

“这个吗?真的很润,很俏!”

“尔——”

王女顷刻间涨红了脸,拿着铜匕的手,攥了又攥,就连呼吸声都一重再重,

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给齐渊一刀,

却见齐渊笑着退了一步,

“看,又急!

“王女勿忧,那三年斩衰服,汝当是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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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春秋官制研究》赵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