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将死(1/1)
雪丐屈指在钵盂底轻轻敲了敲,“咚”的一声闷响,里面传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像是无数冰粒在滚动。他顺势将钵盂揣回怀里,粗糙的手掌在外面拍了拍,那沉甸甸的触感压得衣襟往下坠了坠,仿佛揣着一整个冰封的寒冬,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冷了几分。他低头看了眼怀中凸起的轮廓,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像是完成了一桩要紧事。
路人这才松开捂耳朵的手,定了定神,伸手从怀中摸出伏魔符。黄纸符上的朱砂符文在夜色里泛着微光,他正准备念咒,目光落在结界里时却猛地僵住——符纸从指尖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方才那青灰色的魉族护法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蜷缩着一个孩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的胳膊。他头发枯黄如草,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什么,像是凝固的泪痕。若非还被困在伏魔八卦阵中,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受了委屈的可怜娃。
“这、这是怎么回事?”路人的声音都劈了叉,他指着结界里的孩童,手指抖得厉害,“屠暗……屠暗怎么变成个小屁孩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秽气迷了心神。
雪丐龙炎弯腰捡起地上的伏魔符,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递回去,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早就见惯了这等场面。他往结界里瞥了眼,那孩童依旧蜷缩着,像是在睡梦中。“这才是它死时的本来面貌。”雪丐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当年横死的时候,它也就这么大。”
听完雪丐龙炎的话,路人脸上的错愕渐渐化开,眉头舒展了些,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那声“哦”拖得稍长,尾音里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轻颤,像是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盘扣,目光落在结界里那孩童般的躯体上,眼神复杂——既有对邪祟的警惕,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深吸一口气,路人定了定神,左手缓缓抬起,五指伸直,指尖齐齐朝上,宛如托着无形的重物。接着,他将中指与无名指缓缓收弯,精准地扣入掌心,结成标准的三清指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的青筋隐约可见,整只手稳如磐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随着手势凝固,他从怀中摸出那张伏魔封印符,黄纸边缘因先前的冷汗有些发皱,上面的朱砂符文却在夜色里泛着莹润的金光。
手腕轻抖间,符咒如离弦之箭般“嗖”地飞出,带着破空的微响,不偏不倚地打入地上那孩童躯体的眉心。符纸触到皮肤的瞬间,竟像生了根似的牢牢贴住,朱砂符文顿时亮起,在眉心处晕开一圈金芒。
“普皆成大冥,拔度三途苦,施如九玄亲,灵坛受持自,诸天皆赞咏,幽魂昇天堂。”
路人张口念起普度众生的咒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敲在人心上的钟鸣。每念一字,符纸上的金光便强盛一分,最后化作一道细细的金线,顺着眉心没入那躯体之中。
“嗖——”
躺在地上的孩童躯体突然轻轻一颤,化作一道刺眼的白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飞入路人斜背在身后的紫竹冰焰笛中。那笛子通体呈深紫色,竹节处泛着玉石般的莹润光泽,笛身上缠绕着一圈圈淡蓝色的火焰纹路,此刻正随着白光入内,轻轻震颤起来,纹路里流淌过细碎的光点,像是真有冰焰在其中燃烧。
雪丐龙炎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微微收缩,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几乎要碰到额前的皱纹。他忍不住往前踉跄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盯着那紫竹冰焰笛,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哦!这、这是紫竹冰焰笛?你师父连这等法器都给了你?”
雪丐龙炎往后退了半步,眯起眼睛,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在路人身上上下打量。从他被夜露打湿的发梢,到攥着符咒的指尖,再到斜背在身后的紫竹冰焰笛,连衣摆处沾着的草屑都没放过。先前那几分随意渐渐褪去,眼神里多了些探究的锐利,又掺着几分郑重,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后生的模样。
“当年我在洛阳城外见过你师父用这笛子,”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悠远的回忆,“那会儿正赶上一只千年厉鬼作祟,害死了半城的人。你师父就站在城楼上,笛子一横,‘呜呜’吹了三声——”雪丐抬手比划着吹笛的姿势,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按,“那笛声一响,好家伙!笛身上的冰焰‘腾’地窜起来,蓝幽幽的,直往厉鬼魂魄里钻,三魂七魄当场就被冻成了冰坨子!”
他顿了顿,又指着笛子的竹身,语气里添了几分赞叹:“再看这紫竹,看着不起眼,实则比玄铁还结实。只要被它锁上,任你是飞天遁地的主儿,魂魄都别想挣开半分,比地府的锁魂链还管用!”
雪丐咂了咂嘴,舌尖在牙床上顶了顶,发出轻微的声响,眼神落在紫竹冰焰笛上,又慢慢移回路人脸上,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感慨:“这等法器,可是你师父当年走遍三山五岳才寻来的宝贝,从不离身的。如今竟肯交到你手上……”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咂摸其中的深意,“看来你师父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啊。”
说罢,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路人的肩膀。这次的力道比先前轻了许多,像怕碰碎什么珍宝似的,只在肩头落下两记温沉的触感,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期许。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皱纹染成暖金色,先前的严厉全化作了长辈对晚辈的温和。
见雪丐脸上那抹似有若无的轻视,路人顿时梗起脖子,脸颊“腾”地涨红了,像是被点燃的引线。他把紫竹冰焰笛往背后紧了紧,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废话!哪有师父不疼自家徒弟的?”他特意把“自家”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尾音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说完又撇了撇嘴,斜睨着雪丐,“对了,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雪丐龙炎往旁边的老槐树干上一靠,后背重重抵着树皮,那粗糙的纹路硌得他旧伤处微微发麻,倒也舒服。他把双手往油乎乎的袖管里一抄,指尖蹭过袖内磨出的毛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这阵子啊,城里邪乎得很。好多本就吊着口气的将死之人,都在三更天那会儿,莫名其妙地断了气。”
他咂了咂嘴,舌尖在牙床上顶出个小坑,眉头皱成道深深的川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本来嘛,‘冥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可架不住这么多人扎堆儿在一个时辰里没了啊——前儿城西布店的老板,后巷卖豆腐的老两口,连衙门里那个卧病半年的捕头,全是三更梆子响过没多久就咽了气,跟约好了似的。”
雪丐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他屈着指节一个个往下点,每点一下都在半空顿一顿:“就算牛头马面急着赶黄泉路交差,也得按规矩走完过场不是?烧纸的时辰得掐准,送行的仪式不能少,连死者最后看一眼阳间的念想都得满足。少一样,那魂魄就带着怨气,阎王爷那边都不好归档。”
他顿了顿,往远处黑沉沉的巷子瞥了眼,声音压低了些:“偏前天刀泉寺的慧明老和尚给城南张屠户的娘做法事,一掀盖布就觉出不对——那老太太身子都凉透了,手脚硬得跟石头似的,可印堂那块儿却空得发灰,跟被人用勺子掏了魂儿似的,一点生气都没剩下,连点残存的阳气都寻不着。”
雪丐突然直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往地上啐了口带草屑的唾沫,那唾沫星子在尘土里砸出个浅坑,语气沉了几分,眼角的寒芒一闪而过:“老和尚也是个有本事的,捏着念珠围着尸首转了三圈,又在屋子里布了个探查阵,才发现这老太太咽气前,那点该散的秽气游丝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走了,连点渣都没剩,就像被饿狼叼走的肉骨头。”
“我们一群老家伙——就是些守着城根儿的老骨头,聚在土地庙合计了半宿。”他用袖口抹了把脸,露出下巴上花白的胡茬,“都觉得这不是阴差办事的路数,倒像是幽冥界那帮东西的手笔。准是它们进了城,在这儿兴风作浪呢。”
雪丐往路人脚边的青石缝里吐了口痰,又用鞋底碾了碾:“我就顺着那些将死之人最后散出的气息一路追,从城西追到城东,从布店追到豆腐坊,昨儿夜里在衙门后墙闻到点熟悉的幽气,跟着那股味儿绕了三条街,追着追着,就追到你这儿来了。”说罢,他还特意朝结界原先所在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那里的地面还留着淡淡的金光灼痕。
“啊?什么?”路人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又像是被火燎了屁股,眼睛“唰”地瞪得溜圆,嗓门陡然拔高,几乎要冲破夜空。他往前踉跄两步,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满是又气又急的愤懑:“你的意思是说……我、我也是将死之人?!”话音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到雪丐脸上,连攥着紫竹冰焰笛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没成想雪丐突然抬手,用手里那只黑黢黢的铁钵盂轻轻敲了敲路人的脑袋。“咚”的一声闷响,不算重,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警示意味,震得路人耳孔里嗡嗡发响。
雪丐眉头拧成个疙瘩,花白的眉毛竖了起来,眼神严肃得像寒冬里的冰碴子,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告诫:“你激动个什么?我啥时候说过你是将死之人?”
见路人张着嘴愣在原地,脸颊还泛着气红,他又用钵盂边缘在路人额头上轻轻戳了戳,力道刚够让人心头一凛:“我是说循着那些横死之人的踪迹找到你这儿的。谁料这屠暗半道上瞧见你炼气时不设结界,浑身真气跟没关紧的闸门似的往外冒,觉得你是块好捏的软柿子,就起了歹心——”
他顿了顿,往结界残留的光斑处瞥了眼,嘴角撇出点嘲讽的弧度:“想干掉你吸取秽气游丝呢。你当它为啥盯着你不放?你这修行之人的精气,带着阳气,可比好几万普通人的杂气管用多了,对它来说简直是百年难遇的大补汤,一口就能抵上十年苦修。”
雪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草屑混着泥点溅在鞋边:“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棋差一招,被你用阵法困了个结实。这次是你运气好,撞着我这老骨头路过才捡回条命,下次可未必有这等好事了。”他往前凑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重得像砸石头:“所以你以后炼气,要么找个门窗严实的安全地方,要么提前布好三层结界,万万不能再这么大马金刀地敞着气修行了——那跟举着肉骨头在狼群里散步有啥区别?”
路人被说得脖子都红了,先前的愤懑早化成了满心羞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双手在身侧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嗯……多谢前辈苦口婆心的指教,晚辈真的记住了,绝、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