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夹竹桃的花瓣 夜绿梅的花芯 (二)(1/1)
“看来总算是成功完成第一阶段了!”迪彦野说道,他仰望天空,伸长脖子,长叹一声。
不知是层层厚云遮住了太阳,还是时间已经飞速流逝到了下午,周围的丛丛植株已经被销去了午间炫彩夺目的颜彩,不知不觉间又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暗色调。玫彤抬起头朝山顶望去,并鼓起鼻子嗅了嗅。她随后快速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瓶疾步走向小溪边,不一会儿就携着盛满水的杯子站在正在仰头呆滞的迪彦野身旁,想把手伸向迪彦野的肩上,又突然停住了一秒多,转为扭动手腕用手背拍了拍迪彦野的肩膀。
“别发愣了,收拾一下这些纸,马上有大雨,快跟我过来!”
玫彤提着一个装有四个玻璃瓶的篮子,引着迪彦野穿过一片又一片树丛到了富山更深处。迪彦野隐约记得小时候有次自己走丢的时候到过这边,还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光滑的墙。当他正在困惑为什么往深山行进而不是下山避雨时,只见玫彤突然停住,对着前方的空气划着圈,边划边哼着有些跑调的“七里香”,紧接着用食指指节轻轻敲了一下,一扇看不见的门便自动张开了。迪彦野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惊呆了,他瞪大眼睛,眉头紧锁,咬住内嘴唇,但在玫彤即将回过头时又立刻装作平常。这时天上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在远处的山林中,随即又是一阵轰响。
“快进去吧!”玫彤和迪彦野几乎同时说道。
他们穿过门后,门便自动关上,恢复到之前看不见的模样。这是一座高约四米的四边形空间,中间是一张方形的大研究桌和四台转椅,桌上摆放着很多迪彦野都未曾见过的研究设备,左手边靠墙的一列展示架上整齐排列着三排装满各类彩色液体的贴着标签的透明玻璃瓶,而右边靠墙的一排双开玻璃门书柜中则井井有致地摆满了书。天花板上散布着均匀分布的八个通风口,能清楚嗅到里面透出的林间清风和雨水气息。房间的角落还摆放着一部座上极其罕见的直饮水机器,这机器在碧潭院也有一部,由于制造极其复杂,通常只有人口密集的少数办公场所才会安装。迪彦野惊叹了一声,眼珠不停旋转,扫瞄着整个空间。玫彤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似乎在微笑,她看似已经料到了迪彦野的反应,这可能也是她第一次进来时惊讶的样子吧。玫彤走到桌边,把篮子放到桌上,随后从身旁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她把篮子里的瓶子取出来,从左到右的瓶子中分别是粉红色透明液体,青兰色透明液体,深绿色不透明液体,和一杯清泉水。
迪彦野貌似也完成了视野扫荡,试探着拉出椅子坐到玫彤对面,小心取出口袋中摘下的那朵新鲜的茉莉花和花费半下午画的一叠图纸。望着茉莉花,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既在回忆最后绘画这朵花的过程,又在思考刚刚门口发生的令他无法释怀的一幕。迪彦野脑中回响着玫彤哼唱的歌曲,那是他小时候给很少几个亲人唱过的梦里的歌曲。他悄悄拿余光打量着玫彤,光凭口罩外的脸部特征,只发现妆束上与母亲雅芙的一些相似之处。靠这些线索的确也不能连接上什么回忆,迪彦野心想,也许应该找个机会探探这个神秘助手的口风。
“你要喝水吗,弟弟?”玫彤突然停下对着瓶子的记录说道,说完抬头看着迪彦野。
“好啊!还真有点渴了!”迪彦野干脆地回答道,他感觉玫彤的语气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是弟弟这个称呼好像还挺亲切和耳熟。
玫彤起身去到对面迪彦野身边的桌角,从桌下的抽屉里掏出两个纸杯。迪彦野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坐着看画,悄悄拿眼角余光打探,试着从口罩上沿往里多获取些信息,同时竖起鼻子轻嗅。从这次近距离闻到的体香中,他依然无法做出对玫彤身份的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玫彤用护肤品的香气做了对体香的掩盖,那种植物提取物的味道来自母亲制作的护肤品,迪彦野经常能在家中闻到,而当下这个气味的浓度显然是对方刻意为之。趁玫彤转身去后面的直饮水机器接水时,迪彦野问道:
“玫彤,你刚刚是叫我弟弟还是迪迪啊?”
“雅芙阿…”玫彤咳了一下又快速回答道,“雅芙老师和我说过,你年纪比我小,叫你弟弟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吗?当然没问题,那我也叫你姐姐咯!虽然隔着口罩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觉得你应该看起来年龄比我小不少。你今年是22岁吗?”
“23,其实是22,但我们家算的是虚岁。”
“原来是这样,我猜我们应该是同年,你估计只大我月份。我小时候也遇到过一个过虚岁的孩子,比我就大了几周,我让她叫我哥哥,可她就是不愿意,总叫我迪迪。她是我被关禁闭之前最好的朋友,唉,一晃七年没见了,不知道这么久她还认不认得我。”迪彦野倚着靠背说,“哎玫彤,没准你们是一个家族的,说出名字还认识呢?”
玫彤愣在那边,眼看水要溢出,马上松开了机器的开关,拿起两杯水转身往回走。
“六大家族这么多孩子,我又不是你,不一定见过就能记得吧。”玫彤说着,把盛好的两杯水放在迪彦野身旁的桌角,“这杯盛了半杯的是开水,另一杯盛满的是凉水,条件有限,你掺着喝吧。”
“这两杯都是我的,你不喝吗?”迪彦野举起冷水杯,望着一旁的玫彤问道。
“我不渴,你喝吧。”玫彤说罢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迪彦野抿了一口水,脑中充斥了更多的疑问。难道玫彤也知道他只喝温水的习惯吗?迪彦野越想越困惑,他从玫彤的两个停顿中感觉到,虽然眼前的姑娘在非常仔细谨慎地掩盖自己的身份,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对迪彦野故意抛出的信息有所回应。好似是每次他在提到与小时候相关的事情时,玫彤都会有些反应迟钝。
玫彤似乎也用余光注意到迪彦野思考时右眼在不停闪烁,她先专注完成了手上的记录报告,然后用左手轻敲了两下桌面。
“你把你刚刚作的茉莉花给我看看好吗?”玫彤笑着问。
迪彦野回过神来,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茉莉花包在对折的白纸中,夹在小画板上顺着桌子推给玫彤。玫彤取下白纸打开,仔细观察着这朵随风而生的茉莉花,随后眨眨眼感叹到: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能在下午这么短时间完成还原度几乎完美的花朵,着实不可思议!雅芙老师果然没看错你!”玫彤把花捧在手心,继续说道,“你可能还不了解,能直接在纸上完成实体化,需要达成三个条件,第一是大于百分之七十的空气湿度,其次是瞬间增加的风速,而最重要的是大于百分之九十九的想象力复原度。”
她将茉莉花轻轻落在桌上,伸了个懒觉,环顾四周说:
“刚才忙着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这个空间是初代座父和他的两个女儿留下的秘密档案室,在我后面摆放的是富山上植物的提取液,而你背后柜子里储存的则是初代座父的手稿随笔和他女儿们总结的佛色座百科全书。在你左手边墙角的书柜最上面那排最左边的那本书中,记录了初代座父对想象力的诸多思考。里面写到,能达到极高复原度,需要的不只是想象力的集中,而是原生想象和重叠想象的融合统一。在初代座父看来,原生想象是人类本身对事物的直觉和本我创造力,就像你从小过生日画的画那样,拥有强大原生想象的人能创造出世界上全新无人知晓的新物体,对时间、空间、逻辑都有自我独特的判断,这便是你身上座父一族历代传承的特质。而另一方面,大自然的创造同样鬼斧神工,世界原本就包含着人类不可名状的丰富未知,人们需要通过了解自然规律来使创新合理化,而这个过程积累的就是知识。知识是人类通过想象力构造出的对于原本存在事物的理解,是对于大脑原有内容的不断叠加,所以也被初代座父叫做重叠想象。”
迪彦野仔细听着,仿佛有一瞬间看到眼前的女孩模模糊糊化作了母亲雅芙的形象。当听到玫彤提到他房间挂的那些画时,他的脑中充斥着生日时记忆映像,随着一些嘈杂地人声嗡嗡作响。
“不过你现在完成的茉莉花其实仍然是最基础的作品,因为它的颜色、气味、用途,都指向美好。”玫彤说着,把刚刚完成的报告夹好推给迪彦野,指着面前的粉红色液体说,“你看这是夹竹桃的花瓣提取液,美丽鲜艳的粉红花朵,却是麻痹人心神的剧毒。”
玫彤指示迪彦野翻到背面,然后指着青兰色液体说:“这是夜绿梅的花芯提取液,夜绿梅的花白天是青紫色,而夜晚是发光的荧光绿,花上锯齿状的斑纹给人不易接近的恐惧感,可它的花芯却可以帮助伤口完成快速愈合。你如果能把后面一墙书读完,就可以用知识透过肉眼所见表面,接近更完整的想象。”
迪彦野双手托着下巴,中指不停按揉两侧的太阳穴,又一动不动停顿了几秒钟,始终没有回应玫彤。突然间,他拍案而起,激动地说道:
“好!好一个知识带来的重叠想象!如果早点把这些话告诉给我,我还至于被关七年不能见人吗?还会承受这么些来自各个家族的冷言冷语,被座上所有人强迫遗忘吗?明明一个个都读过这些书,知道我有强大的原生想象,在我生日画那些画的时候,却只知道夸我多了不起,讲你们多么爱我,为什么就不愿意说点有用的话,帮我学知识呢?现在突然一下带我到这里讲这么些高深的道理,难道这些书就可以弥补我失去的七年青春,填满我记忆里的孤独吗?”
迪彦野越讲越激动,浑身颤抖着,瞪大那干涸的已流不出一滴泪的双眼,几近咆哮。压抑七年的情绪,仿佛一刹那被眼前所见所听点燃了。
“姐姐你讲的这些的确令我茅塞顿开,没想到母亲偷偷把学生培养得比儿子还优秀!可是你来评评理,母亲,父亲,包括姥姥,这些我最亲的亲人们,了解我这些年都背负了什么吗?父亲他自以为关住我,不让我画画,就能帮我远离那些可怕的想法,但是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另一个世界的未知,梦到我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他们可以不再被无法理解的事物困扰,可我的烦恼又能找谁去解答呢?姐姐,你说,这些年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带我来学习知识?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已经快成了孤家寡人,才派你来跟我讲这些道理呢?”
“其实我一直…”玫彤升高语调说,她用手遮住双眼,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放平了语调,“其实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些的,我觉得雅芙老师他们肯定是有苦衷,有些规则他们或许也无可奈何吧。但我相信他们做为最了解你的人,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如果说父亲是最能读心的人,母亲是座上最了解自然的人,我没意见,可是最了解我的人,还是算了吧!他们要是真了解我对友情的渴望,就不会两年前才允许托德莫陪我聊天散心,要是知道我多么需要知识的引导,就不会今天才让你带我打开这扇看不见的门。”迪彦野坐在桌子上说,背对着玫彤喝水,“来都来了,还戴个口罩,神神秘秘的。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看到你是谁,但从刚刚你对我讲的旧事的反应,我猜,你一定和熙儿很熟,即便隔着口罩读不出你的想法,我也能凭借你的反应判断一二。当你给我盛这杯温水时,我甚至怀疑过你就是熙儿,因为朋友里只有熙儿知道我不喝冷水。但我明白你不是她,你们说话的声音不一样。而且幸莎姨妈自打那件事起,对我就有很强的偏见,怎么可能放熙儿来见我呢?”
玫彤愣在一旁不说话,她看到迪彦野从抽屉里掏出两个杯子,走到饮水机那边。
“熙儿,就是你提到的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吗?”玫彤忽然问道。
“对的。不仅是最好的朋友,还是非常重要的人。”迪彦野接着水答道,“怎么了?”
“你这些年有听到什么她的消息吗?比如她在忙什么事?经常去哪些地方?”
“没有,我试着让托德莫去打探过,但座母那边的信息封锁做的太严密了,什么都了解不到。托德莫也只在四年前的红元节见过她一次,熙儿说她一直在努力替我求情,让他们早点还我自由。托德莫还说,他去年收到赤风院的信,问他要不要也忘记迪彦野,但被他拒绝了。如果幸莎姨妈厌倦了熙儿总为我求情,直接让她忘了我也不是不可能。哦对了,玫彤,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在哪里学会‘七里香’这首歌的?”迪彦野反问道。
“这个歌嘛,是你母亲教我的。”玫彤答道。
“曾经熙儿很喜欢这首歌,可她总是唱不好,又爱拉着我教她。你说,如果万一熙儿已经忘了我,她再听到这首七里香,会不会就能把之前的事都想起来了呢?”
“……”
玫彤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眼神往下看着。迪彦野继续自言自语道:
“虽然刚才很激动,但现在想想也不太抱怨我父母他们了。毕竟人都是会犯错的,青出于蓝的我能犯错,难道就不许他们犯错吗?更何况他们已经第一时间带我到这里,还麻烦你乔装打扮一番来安慰我,我该满足了。况且,现在有了学习知识的机会,我也不必再烦恼过去失去过什么,不论是熙儿还是佛色座人们的认可,未来我都能靠努力把他们争取回来,你说对吗,玫彤姐姐?”
暴雨冲刷着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的屋顶和四壁,水流声在排气管中回响开来。树枝不断变换频率地沙沙作鸣,盖过了所有的鸟叫,似乎在提醒里面的人,他们似乎离出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可以悠闲地享受不被打搅的私密环境。迪彦野捧着两杯水停在玫彤身旁的桌角,做了一个深呼吸。
“对不起,玫彤姐姐,刚刚情绪失控,让你听我在这边唠叨了这么多。我在左边这杯开水里调制了微量了紫海棠花粉,你伴着右边这杯糖水喝下后,刚好够快速忘记刚才所有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明白规矩,虽然你是我母亲最信任的人,但没必要替我承担这些烦恼。能耐心听我讲述这些话,已经非常感谢了!”
玫彤接过迪彦野双手捧来的两杯水,将它们搁在面前,说道:“行事的警惕性是比过去提高了不少。好的,我答应你。但还有个条件,在我喝之前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我,反正一会儿也要忘的,就权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好的,你问便是。”迪彦野点点头说。
“让我组织一下语言…第一个问题!如果熙儿以后永远都记不起你,你愿意服从父母的安排,和我在一起吗?”玫彤边笑边问。
迪彦野一脸疑惑地看着玫彤的双眼,随后压低声音说:“很抱歉,虽然我对你第一印象不错,而且还麻烦你今天帮我很多忙,但我跟熙儿已经在十二岁就绑定了,不论今后她能记得的是今天的我还是完整的我,我都会不遗余力照顾好她!这不是父母能替我决定的。”
“不错,原来你对熙儿还真是一往情深,我很满意。敢说出在二十四岁之前公然违抗父母的人,这座上恐怕就你一个。”玫彤说着,摇晃着手中的半杯开水,“我方才改变主意了,这杯紫海棠我不喝,第二个问题也不问了。”
“你言而无信?!”迪彦野直瞪着玫彤大喊,“我刚才都已经相信你的话,把我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怎么能突然反悔呢?”
“对啊,”玫彤看向迪彦野说,“是你主动告诉我的,我又没逼你。”
“好!你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了!不喝的话,我就喂你喝!”
迪彦野一闪而过冲到玫彤身后,双手迅速提起绑在玫彤双耳的口罩,同时,他感受到了那白皙细腻皮肤的温暖柔和,嗅到了口罩之下肌肤的熟悉体香。他在一旁凝视着玫彤的侧脸,僵住了悬在她耳旁的手,大脑突然陷入空白,在回过神正要张口时,一个大嘴巴子已经向他脸颊袭来。
“迪彦野,七年了,你居然还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