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上的鲸鱼 山下的茉莉花 (三)(1/1)

正午的太阳刚好被一群聚集的云团团包围,一缕顽强的阳光偶尔能冲出来透透气,却没到地面就被山上的一阵风冲散了气息。

迪彦野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汗水顺着下颚一滴滴流进土壤,一个多小时的努力也没换来预想的进展,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笔尖和眼睛似乎在对于颜色的理解上很难保持一致。忽然听到身后有钝钝的脚步声靠近,迪彦野瞬间绷紧后背,转身望去。

“我当是谁有这山里作画的闲情逸致,原来是废人迪在学描色啊!”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红绿相间条纹衣裳的精神小伙,个头高大,神情豪橫。

“哈,乔德,好久不见!都七年了,你还没养成早晨刷牙的习惯吗?嘴还是这么臭。”迪彦野说着微微一笑,“怎么?听说我自由了就这么急着见我吗?”

“你可别自做多情了,我可不会关注你的消息,而且巴不得你这辈子都当个透明人呢!”乔德说着咬咬牙,“我是看山下停了两辆车,以为有美丽姑娘在这山上玩耍,才跟来看看的。没想到你这扫把星竟然也骑那款车!”

“可太让你失望了,那款车原本就是我设计的。你要是愿意付我一年无限用的油纸,我可以考虑帮你设计一个认不错的限定款。”迪彦野说完转过头收拾纸笔。

“迪彦野,你这个疯子!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想吓唬我,让我主动服输,放弃总监工的位置吗?!不可能!你就等着我把竹水集市夷为平地摆地摊吧!别看你现在好像自由了,未来你什么也得不到!”乔德愤怒地冲迪彦野大吼道,撕烂手中的油纸,扔在田里愤愤而去。

迪彦野收拾好东西,下山来到母亲的实验室,没提刚刚遇到乔德的事,他画出一条新毛巾擦脸,待雅芙换了身衣服,拿上礼物,两人便出发前往姥姥家。

“姥姥!我们来啦!”迪彦野刚走到碧舒的院门口就大声喊道。

碧舒的庭院座落在富山上山口的东侧,附近有六处院子,面积最大的属于座母幸莎,其余的分别住着座母一族的几个旁系家庭。碧舒是迪彦野爷爷的堂妹,她的丈夫是上上任座母的儿子,两家在结亲之前就有颇深的私交,而这座庭院便是当年迪彦野的爷爷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每每来到这里,迪彦野被勾起的不只是和姥姥一同的时光,还有着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回忆。姥爷大概是比姥姥大很多,在迪彦野很小的时候就灵化了,留给迪彦野的只有柜上的一排记忆片段。之前来的时候,通常都能看到三四个人在院子里聊天,而现在只有姥姥一个人坐在凉亭下不会做声的摇椅上静静读书。

碧舒听到迪彦野的呼唤,抬起头往向他们,并开心地向他们招手。虽然已经临近七十,但没人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将至暮年的气息,除了眼角一直都在的皱纹,脸上的皮肤紧致透亮,肤色也只是微微泛黄。即便视力已经大幅下降,需要靠眼镜支撑,但她的听力和反应力却与普通的成年人无异。

迪彦野甩开母亲飞奔到姥姥跟前蹲下,瞄了一眼她手中的书,是一本记录往年红元节活动的年鉴。

“哎,原来姥姥还在牵挂着今年的红元节啊。”迪彦野心想,虽然红元节是迪彦野小时候除了生日外最开心的日子,即便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参与节日,一想到今年过完节就要面临和姥姥的分离,他就完全提不起兴致。

“来,让姥姥看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碧舒把书放到一旁,轻巧地一撑就从摇椅上站起来,虽然她的头顶只到迪彦野的下巴,但那股从下往上的气场带来冲冠的震慑力,“果然又长高了啊,差不多跟你爸爸一样高就足够了,也不用太高。”

碧舒一开口笑,方才的震慑力就化作春风般融化在空气中。她观察着迪彦野的表情,似乎读出了外孙上午遇到的不顺心,随即递给了迪彦野一张油纸。

“我听你妈妈说昨天晚饭你在家露了一手,快点让姥姥也尝尝!没想到我外孙居然都学会做饭了!”碧舒说道。

“好的,姥姥!你一会儿可不要像他们昨天那样太惊讶哦!”

迪彦野看着碧舒期待的神情,欣然接过油纸,走进屋内,深吸一口提起精神。他坐到餐厅的桌前,从口袋里抽出铂金笔,尝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重现食物的样貌、气息、味道、口感。思考了片刻,迪彦野开始在纸上勾勒食物的轮廓,他决定从肉夹馍开始,先把饼的外层描好,在把内层的肉画出来。很快迪彦野就完成了饼和肉的线条,接下来是涂色。在开始涂色时,他突然握起笔呆滞了,脑中开始流入母亲雅芙上午讲的话和乔德的嘲讽。

“你在颜色把控方面目前还接近一无所知”,这句话反复在迪彦野耳边回响,肉夹馍的颜色在他脑海里开始变得模糊,他无法将准确的颜色通过大脑注入到铂金笔中。迪彦野一皱眉,索性放弃涂色先开始描述,他需要试着冷静下来把文字的内容先描述清楚。

“最差保证和昨天写的一样就行!”迪彦野一边给自己施加着心理暗示,一边机械地书写着,可是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反复摇曳的肉夹馍,画面如同故障了一般,各色马赛克冲突在一起。完成文字后,他放下笔,双手食指和中指合拢,贴着两边太阳穴轻柔,右眼的灼热感一阵接一阵。迪彦野只能试着闭上双眼,让眼角的压力自然往外延展来实现放松,同时放空头脑清理画面。突然,他抓住脑中一瞬间浮起的色彩,抓起画笔闭眼完成了涂色。

迪彦野并不想仔细反复审视刚刚作的画,径直走到清潭口,将油纸放了进去。望着这熟悉的潭水,他回忆起了当初自己自信满满将天胖的油纸送进去的场景。

“所以当时的确是我疯了吗?总追求着与众不同才创造出了违背世界常理的生物,”迪彦野默念道,“父亲他们所一直惧怕的,也是这随时可能失控的想象力吗?”

迪彦野不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铂金笔,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忽然找不到自己继续创造事物的方向和意义。如今纸币都在手中,学习的机会就在眼前,他的内心却开始退缩了。机会都已经完完全全摆在自己面前,父母现在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即便已经没有理由不去拼命把握,但是拼命就一定能把握吗?他盯着还未浮上来的肉夹馍,咬咬牙又奔回了餐厅。

大约二十分钟后,迪彦野端着一盘飘香的肉夹馍来到院中,其中一个还被咬过一口。雅芙盯着他一个劲往下流的汗珠,露出欣慰的笑容。

“怎么做这么久啊,乖?你看姥姥的肚子都饿得直叫了!”碧舒戏谑道。

“啊对不起,姥姥!我第一遍做失败了,所以又画了第二遍,这才敢端上来。你和妈妈快吃吧,我已经把第一盘吃完了!”迪彦野委屈地讲,“这个饼我偷偷尝了一小块,味道肯定不比昨晚的差!”

“那我们就开动了!”雅芙接过迪彦野手中的盘子,把那个缺一块的饼切开两半,完整的一半递给碧舒,另一边递给儿子。迪彦野看着母亲喜悦的眼神,开心地接过了肉夹馍。

午饭享用完毕后,碧舒泡上了雅芙这次带来的新茶,三人回到更凉爽的客厅聊天。

“乖孙啊,”碧舒望着迪彦野说,“刚刚吃饭时候,你说你想把肉夹馍做给竹水集市的人们吃?”

“对的姥姥,我是想把这种新食物跟人们分享!”迪彦野认真回答道。

“听姥姥的话,还是最好不要这么做。”碧舒摇摇头讲,“你知道吗,如果你还想成为座父,任何行为都必须倍加谨慎,这里面有一些七年前你已经明白的原因,也有一些姥姥现在不方便讲的,但无论如何,都要记住一点,梦里的事情除了我和你爸妈,不要分享给任何人,尤其是你幸莎姨妈。”

“我记住了,姥姥!”迪彦野乖巧地点头回复道,“我最近跟托德莫说过一些我在梦中学会的有趣的口头语,应该没事吧?”

“应该没事,但以后尽量少讲,阿拖他们家跟我们也是世交,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姥姥就你这一个最疼爱的乖外孙,以后姥姥不在身边了,没人敲打你,你也要时刻保持警觉啊!”碧舒说完含了一口茶,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咽下。

“妈,别突然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啊!以后不还有我盯着他吗?”雅芙笑着望向碧舒说,“虽然迪彦野他才二十出头,你看他平时做事也挺谨慎的。”

“对啊姥姥,放心吧,首先我自己会注意,加上还有妈妈提醒我,再之后我相信熙儿也会替我保密的!虽然我现在还离座父的标准差很多,但我将来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迪彦野坚定地说。

“你说的是幸莎的女儿,那个小熙儿吗?难道这些年你们还保持着联系?”碧舒盯着迪彦野问。

“倒是没机会联系,但是托德莫说这些年熙儿一直在幸莎姨妈那边帮我求情,所以我现在自由了也应该早点找个时间去好好感谢她一番!”迪彦野低头讲道。

“儿子,悄悄和妈妈讲,你是不是十二岁的时候梦见和熙儿成家了?”雅芙笑着问脸红的迪彦野。

“如果是这样,你可要努力了哈哈,”碧舒也笑道,“姥姥对你期望可是很高的!你想让幸莎姨妈认可你,就一定要改掉冲动的毛病,遇到打击也要保持沉稳!你看你今天来的时候,姥姥看出来你很失落,这也是你第一次做肉夹馍失败的原因,对吧?”

迪彦野愣了一下,回答道:“对的姥姥,我今天上午跟妈妈一起在山上练习画茉莉花,可是画了一个多小时,我都没把花朵的颜色画准确。”

“就这样吗?”

“对的,因为我之前没做过模仿训练,就觉得应该很简单,可是却发现一点都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已经很认真在观察了,可是画出的颜色一会儿偏黄,一会儿又苍白,始终没能找到准确一致的。我越画越不明白为什么要完全一致,但又担心是因为自己不会模仿就急于创作,所以才闯祸画出失控的鲸鱼。如果我一直都只会创造没人见过的新东西,那肯定又会回到被禁闭前的过去的。”迪彦野沮丧地讲道。

碧舒没有直接回复外孙,而是和雅芙相视一笑,又喝了一口茶。

“首先,你已经成长了七年,不会回到过去了。儿子,你试着猜猜爸爸在颜色训练上用了多久?”雅芙问。

“爸爸那么沉着冷静,估计就一上午吧。”

“那你真的是盲目崇拜你爸爸了,”碧舒大笑道,“卡利埃斯的老师是你姥爷,当时他选的是我们春天在路边常见的桃花,结果用了两天还没能搞清楚粉白和粉色的区别,最后还是你姥爷演示了一遍才顿悟的。

“所以说,你还是做事情太急,太依赖自己最初定下的设想。你需要明白,大多数事情不是单靠热血和信心能完成的,还需要有冷静清晰的头脑和不畏失败的毅力。姥姥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天胖是失败的作品吧?甚至还要你再画一次。因为姥姥能理解在充满幻想和激情的年少,像你一样超乎常人的孩子会执着于奇妙的想象,接触了太多跟世界上的常识完全不搭边的,纯粹的创新,便对之前被发现的旧事物失去兴趣。

“可是当你长大成人了,你应该明白必须学习足够的知识来告诉你世界的构造和规律。这些知识可以是书本上的,也可以是实践中观察到的,它们会引导你去理解自然,理解‘创造’背后的原理。最厉害的专家就是你妈妈,”碧舒说着并拍了拍雅芙,“她从小就对植物有着超越他人的理解,可是却能潜心在富山研究植物三十多年。如果单纯凭借短期的热爱和激情,你觉得她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山中吗?她每天都在纯白纸上临摹植物,不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无法自己创造新品种,而是因为模仿能让她更好地理解生物的颜色、构成、生长,以及这佛色座上的自然法则。你看,在模仿的同时,她不是在不断尝试着对祖先创造的植物进行修缮吗?在选择做一名植物学家的同时,她也一直履行着自己对自然肩负的责任。”

碧舒的一番话醍醐灌顶般打通了迪彦野的心神,一瞬间他似乎就快察觉到了模仿与创新间的平衡。迪彦野的右眼透射出的橘色光仿佛也映入了母亲和姥姥的眼睛,饱满了她们心中的信赖。基于知识提升观察力,进而发展符合自然法则的想象力,迪彦野再次明确了自己的目标,也进一步明晰了对“座父”指责的理解。此时,他一心想回到山上在日落前画出更精确的茉莉花。

“妈,你和姥姥也该午休了,给我一张新的白纸,我先上山去!”迪彦野说着,露出坚毅的眼神。

“好的,那你下午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先让助手姐姐帮忙吧,她应该这会儿已经在山上了。你们之前碰到的不多,也没什么时间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熟悉熟悉哈!”

“好啊,她叫什么?”

“她叫玫彤,你一会儿别太激动忘了!”

整个庭院中充斥着欢喜的气息,迪彦野站在前院打量了一下绿荫缝隙中流出斑斓色彩的富山,迈出了脚步。盛夏午间正是阳光最灿烂的时刻,它耀眼的光束奋力穿透着每一样被照射物体的表面,让它们也感受到温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