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水渠》(1/1)
闰月的时候,安蓉回到了枯渠村。那渠水红得跟铁锈似的,岸边的芦苇枯黄枯黄的,跟骨头一样。村里的老人说闰月的水能通阴阳,可安蓉压根儿不信这一套。这时候她奶奶病得卧床不起,还念叨着:“蓉啊,别碰渠水……”
到了黄昏,安蓉提着木桶去渠边打水。嘿,那水面突然就逆流倒卷起来,桶底刚碰到水,一股腐臭味就直往她鼻子里钻。她把桶提起来一看,半桶浊水里,好几截森白的指骨沉着呢!她心里直犯嘀咕,觉得肯定是自己累出幻觉了,就抖抖索索地把水倒进了田里。
到了晚上,田埂那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安蓉推开窗户一看,月光下,白天倒水的地方,竟然钻出了墨绿色的麦苗,而且那麦苗长得可快了,眨眼间就抽穗、变黑,麦粒裂开就跟獠牙似的。
毒麦一夜之间就蔓延了半亩地。村里的人举着火把把安蓉家给围住了,大声嚷嚷:“瘟麦招灾!你倒过渠水?!”
安蓉吓得赶紧往水渠那儿跑,却看见渠心飘着一团缠着水藻的长发,头发丝儿里还露出一只溃烂的眼睛。她吓得往后一踉跄,一脚踩碎了脚边的毒麦,麦秆断裂的地方还渗出了猩红的汁液。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贴着她的耳根小声说:“帮我找……”安蓉吓得尖叫起来,等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在做梦,不过掌心多了一枚生锈的银顶针,内侧还刻着“月娘”俩字。
老支书翻出了泛黄的村志,这才知道,百年前枯渠村大旱,地主周扒皮逼着佃户献童女祭渠。有个洗衣女叫月娘,就被绑着石头沉到渠里去了,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胎儿。第二年渠水倒流,周家的田里长出了黑麦,吃了黑麦的人都疯癫而死。
老支书叹了口气说:“周家都绝户了,哪还有仇可报?”安蓉正摩挲着顶针呢,渠水的倒影突然扭曲成了一个女人浮肿的脸,那脸说:“周扒皮的曾孙……叫周永富。”
安蓉一抬头,就看见县城房地产商的广告牌,上面周永富正笑着剪彩呢,他身后的工地还把渠畔的祖坟给推平了。
闰月的最后一天,安蓉又来到了水渠边。那倒流的水卷成了一个漩涡,漩涡里浮起了青白肿胀的肢体,原来是月娘!她腰上还系着绳索,脐带连着一具蜷缩的婴尸。
月娘的声音混着汩汩的水声说:“他改了名……逃了命……让他打水……让他看……”毒麦也随着她的哭嚎疯长起来,缠住了安蓉的脚踝。那婴尸突然睁开了眼,黑洞洞的瞳孔盯着安蓉说:“娘亲冷……”
安蓉攥紧顶针问:“我该怎么做?”漩涡裹着尸骸沉入了渠底,水面上浮出一行血字:引他汲水。
安蓉以“商谈征地补偿”为由,把周永富约了出来。周永富腆着个肚子指着渠畔说:“这破渠填了建游泳池!”
这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安蓉轻声说:“闰月倒渠水,能旺财运呢。”说完就舀起半桶浊水递给了周永富。周永富接过桶一看,桶里霎时显出了月娘溺亡的惨状,绳索勒进她的脖颈,腹部还被碎石划开了!他吓得赶紧把水桶一摔,可那尸骸的影像却粘在手上甩都甩不掉。
周永富一边踹着虚影一边骂:“滚开!”可他的鞋底却穿过了月娘空洞的腹腔。
周永富被吓得疯了。他宅邸的泳池抽干了又注满,可水里永远都浮着黑麦和尸影。到了午夜,电视雪花屏里,月娘抱着婴尸爬了出来,说:“相公……替我汲水呀……”
周永富吓得逃回了枯渠村,跪在渠边磕头说:“我赔钱!修庙!”这时候渠水逆涌得跟开水似的,水里伸出了几百只苍白的手,把他往渠底拖。安蓉听见月娘凄笑着说:“现在知道疼了?沉我时……你说祭渠是福份!”
周永富惨叫了一声,声音突然就没了,水面上只剩下一串气泡。
周永富的尸体一直都没浮起来。三天后,周家别墅的庭院里渗出血水,砖缝里钻出毒麦把草坪都给吞噬了。工人翻土清理的时候,铁锹竟然铲出了半块头骨,原来是当年主持祭祀的周家管家的。
毒麦随着地产项目到处扩散。购房者倾倒的垃圾堆上,一夜之间就长出了黑穗成林,麦芒还扎破了车窗。吃了毒麦馅饼的孩童高烧谵语,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水底好冷……”
安蓉知道,这怨愤就跟毒根似的,已经深深种下去了。
月娘天天晚上都到安蓉梦里来,说:“我的孩儿……没名字……”安蓉每次一惊醒,就发现枕畔堆满了濡湿的渠泥。
她又回到了水渠边,把银顶针沉入了漩涡。渠底升起了一团苍白的光影,隐隐约约是个婴孩的轮廓。光影带着她拨开芦苇丛,发现土中半露着一具小棺,棺里蜷缩的胎儿骨架脐带都还没断。
老支书翻着县志嘟囔着:“以名立冢,方能往生。”安蓉轻轻抚摸着白骨说:“以后……叫宁生吧。”
安蓉给宁生造了一座空坟,碑旁种满了驱邪的艾蒿。当天晚上渠水特别澄澈,月娘抱着光影站在水面上,她腹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安蓉问:“仇尽了?”月娘摇了摇头,指着漫山的毒麦说:“恨入土成种,需净秽重生。”她的身影渐渐淡去之前,把安蓉推向了渠畔的老柳。安蓉在树洞里发现了一册河工笔记,扉页上写着:净渠之法,须引倒流,涤以血亲泪。
安蓉跪在渠边。笔记上记载,周家有一支外嫁女血脉幸存,族谱指向了她从未谋面的生母,当年被周家抛弃的疯女。
安蓉咬破手指,把血滴进渠里说:“我以周家血脉起誓!”渠水倒卷得跟龙似的,毒麦全都枯黄了。
水里浮起了月娘恬静的面容,说:“恩怨两清。”骸骨化作了莹白细沙,沉入了渠底。安蓉捧起清冽的渠水浇灌田地,新生的麦苗绿油油的。风一吹,那穗浪声就跟婴孩呢喃似的。
奶奶在窗前微笑着说:“渠水平了……这次是真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