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愿(1/1)

盛夏已临,蛙噪蝉鸣。

暨阳之夏,酷热难耐。

即便昨日刚举行完婚礼,一贯清幽寂寥的淮王府也并未增添几分喧闹。

今日的清晨是个绝顶好的晴天,阳光不似正午般炽烈,清柔地透过久经日晒的围院,穿过丰茂的枝叶光点斑驳的映照着棠郁那张苍白如纸的秀丽小脸上,她正懒洋洋的靠着湘妃竹椅闭眸假寐,任由一身鹅黄底色的缎地绣花百蝶裙裙摆亸了一地。

一旁的石案上,朱红色的攒盒里整齐地摆放着精致的云蒸酥和软糯的凤眼糕,其中几块被咬了一口,杂乱地堆在一旁的油纸上。

棠郁咂吧了下嘴,只觉得那些糕点甜得发腻,随后又感到口渴,本想起身去里屋取些茶水,却听到墙外传来两个声音。

“你晓得不?听闻昨个夜里宋府闹祟了……”

“闹祟?你从何处打听的?”

……

外院道路上的树枝丫挂着象征喜庆的红绸布带在风中飘曳,树下的两名婢女正心不在焉的用笤帚扫着地上的花瓣绿叶,那淡紫的花瓣卷着地上的尘土,灰扑扑的变成秽污同叶子滚进了畚箕。

棠郁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匆忙拍掉身上的糕点碎屑,赶忙凑到墙边侧耳倾听。

咦……怎么没声音了?

棠郁怅然地噘噘嘴,转身便对上了春桃那张欲言又止的嘴巴,然后是她那张惊愕的圆滚滚的喜庆小脸。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

“王……王妃娘娘,殿下找您……”

话越往后声音便愈来愈小,言罢她便低下头一副局促的样子。

昨夜洞房都没来的淮王找她?

棠郁挑了挑弯弯的柳叶眉,阳光下她的皮肤苍白的好似透明,没有一点儿气色,同灵动的表情相合显得有些失当。

未及近处,便已望见淮王的贴身侍从远松如苍松般笔挺地立于院外,棠郁向来认为远松此人刻板沉闷,无趣的紧,年纪尚轻却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他的头发总是整齐地束于脑后,不见一丝乱发,常着一身深色衣裳,衣料虽非华贵,然质地精良,裁剪合宜,每一处褶皱皆熨烫得平展如新,一丝不苟。

他静立于此,双手负于身后,目光锐利,凝视前方,待二人现身,便相棠郁行一标准之礼,其一举一动都透着规矩和分寸,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精心排练过千百遍,熟练且毫无冗余。

他转身引二人前往淮王所居之东路内殿,至栖云殿,远松抬手示意春桃留步,继而低声嘱咐几语,旋即转身带棠郁径直走向内部书房。

匡稷院。

书房门口两侧挂着一副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字体行云流水,彰显主人的高雅情趣,棠郁不识几个字,打心里只觉得是好看的。

远松停步推开厚重的红木门,退步朝着棠郁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标致的礼,道:“王妃请——殿下在里屋候着。”

棠郁打量四周,这里远离喧嚣的前堂和热闹的花园,独享一片清幽。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四面皆有窗,窗棂雕花精细,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形成一片片柔和的光影,为书房增添了几分静谧。

“玉汝姑娘,无需拘谨。”

百鸟卷云屏风后传来男人低沉而独特的嗓音,随后便是几声沉闷的滚轴声。

棠郁循声望去,这是她首次得见赵辞——赵青霄。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宽敞明亮的书房内。男子身着一袭白裳,端坐于一架制作精巧、巧夺天工的铜色轮椅之上,其容貌俊美至极,约摸弱冠之年,剑眉如远山横卧,气势磅礴;星目如炬,仿若可洞悉世间万象,令人望而生畏,高挺的鼻梁犹如玉雕般精致,逆光处投射下淡淡的阴影,高束的长发垂落于白裳,恰似雪压梅枝,黑白分明。

棠郁的目光缓缓移至他的双腿,凝视许久,继而蹙眉,随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讪笑两声,不自然地挠挠头,转移视线,环顾四周。

“此处当真宽敞……”

这就如同白硕那柳仙儿一般,自从与她一同被贬下界,带上还愿壳,那仿若王八的模样,每次棠郁见到,总是忍不住调侃几句,以至于后来每次她的视线无意识看向那壳,他总是会气恼地躲回他那青铜鼎里。

没了声响?莫非是生气了……

棠郁咧着的嘴角有些僵硬,就在她快要维持不住笑容的时候,便听到赵青霄轻声笑了,他英挺的眉目似乎都因这一笑而变得柔和了。

“本王三年前于收复淮州途中遇袭,腿部恶疾缠身,现今已逐渐行动不便。”赵青霄推动椅轮,滚轴摩擦发出的“咔哧”声在此刻异常清晰。

不过数步,他便至棠郁跟前,即便坐着,与棠郁也近乎平视。

“天子赐婚,难以违抗,只道是苦了宋姑娘。”

他目光平静如湖,垂首看着那双腿,毫无波动,苦笑着略表歉意,向棠郁俯首。

“无妨。”

棠郁见状,赶忙摆手,脑袋如拨浪鼓般摇晃,急声道:“如今我嫁与殿下,你我便是夫妻,本为一体,何必如此言说!”

棠郁的目光真挚,毫无作伪之意,甚至不见丝毫同情。她小嘴不停,不顾赵青霄略显诧异的目光,推着他的轮椅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不过是不能行走罢了,你看那白……呃!那蛇没有腿,不也活得好好的,何必说这般丧气之话。日后,我便是殿下的双腿,殿下若想游历万水千山,即便是背,我也定当背着您去!”

“王妃竟有如此气力?”

“嘻嘻……”

她不过是图一时之快,须臾,她便意识到赵青霄所指并非她所言,且她竟能轻而易举地推着他。

在向来处变不惊、淡定自若的远松略显惊愕的目光中,步履稳健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王妃——”

身后传来远松的声音,语调微高,似有破音之势。

赵青霄挥了挥手,既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是夜。

赵青霄正借着烛火的微光,逐页翻阅着书籍,一旁的远松垂首而立,将府上的诸事一一禀报,提及宋菀时,他只道有些怪异。

“王妃娘娘与此前打听到的大不相同。”

赵青霄似乎来了些许兴致,轻应一声,远松接着说道:“那日王妃还询问了殿下腿上的恶疾,提议……”

远松抬眸看了眼面前的赵青霄,见他依旧神色如常,方才继续道:

“提议在下前往銮金邪庙许愿。”

“许愿?”

赵青霄微微挑眉,翻页的手指骤然停顿。

“銮金山的谣言似乎颇多。”赵青霄放下书,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你可知晓多少?”

“銮金那庙建造迄今已有数百年,多数人言称其中供奉的并非存正意义上的神明,而是尊极其邪性的堕神。”

銮金山与京城相距数里,紧邻边界,四周皆围以特制围栏,贴满除鬼震妖之符条,鲜有人至。山上瘴气浓郁,难以生火视物,传言山中鬼怪众多,乃被镇压于此。早年山上曾发巨大变故,全村人尽丧于鬼怪之手,此等惨祸致使其后传出诸多诡异故事,亦为茶余饭后之谈资。

当今圣上曾遣国师寒无渡前往銮金收服一众妖邪,然此山位置殊异,似为人界边界,周身覆有强大结节,上山法力尽失,与常人无异,斩妖术亦无法施展,而后国师遂于山周设下诸多符条,以防妖邪入京。

……

摘仙院。

床榻上的棠郁辗转反侧,心烦意乱,非因炎热,其体温较常人低,倒是不惧热,只觉人世间不知从何时似变得危机四伏。

她起身取了块糕点塞入嘴中,随后轻拍双手,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黄铜镜,用指尖轻轻擦过,镜中画面流转,起初模糊,继而逐渐清晰。

镜中一个稚嫩的孩童面庞,正极其不满地紧瘪着嘴眯着眼,似是刚睡醒,那娃娃身着红艳艳的喜庆大红肚兜,背后则是与周遭格格不入、阴气森森的破旧古庙。

“白烁……莫要再睡了!数百年尚未睡够吗?”

棠郁压低嗓音调侃道。

白烁极不情愿地白了她一眼,问道:“何时归来?”

“短期内怕是尚无法返回,此次难得承接一愿……啧,过于甜腻了!”她一面含糊的如此说着,一面仍拿着糕点将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你这副模样与我交谈,着实令人感到怪异。”白硕打量着棠郁的面庞,端详片刻后,他倚靠着庙中的巨大古树边翻看着破旧的册子。

那棵树高耸入云,树冠硕大,直贯庙顶,仿若自上古时期便矗立于此,枝桠繁密而粗壮,恰似无数条巨龙盘旋伸展,向着四方八面延展而去,繁茂的树枝遮天蔽日,遮蔽了大半天空,散发出浓烈的威压,树枝上点缀着湘妃色的棠花一簇簇、一丛丛,密密匝匝地挤在枝头,却又毫不拥挤,错落有致,似是精心排布的繁星。树木周围弥漫着极淡的花香,海棠虽美却无香,然西府海棠却能两者兼得,现今这棵远古巨树身旁的落叶停滞于空中,四周仿若时间停滞一般静谧,犹如沉睡般悄然无声。白硕他轻捂嘴唇,打了个呵欠,低声自语:“有些困倦了……”

“动动你的脑子吧,你稍寻觅一种自然之死法即可,别在这件事上耽误太长时间,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硕所言不无道理,宋府娘子前来所求乃是婚礼顺遂进行,而今既已成婚,自是已然达成,只需再觅一法摆脱其身份,便可终结其愿。

“也对……近日可曾注意到有前来许愿且与腿疾有关之人?”棠郁面色凝重,缓声道:“我约摸八年前曾下山还愿,彼时听闻淮王殿下骁勇善战,乃当时太子之首选,然如今究竟发生何事,竟致如此境地……”

棠郁依旧铭记,彼时淮王尚为二皇子,杀敌收获淮州凯旋而归,金陵城之百姓皆出城相迎,城中大街喧闹异常,她久居于山中,亦为此等氛围所触动。

从众人言语中拼凑出的人,理应是威风八面,霸气四溢俯瞰众生的。忆起白日所见的淮王,他虽面带微笑,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凝视着自己双腿时的眼眸总是犹如一汪死水,恰似宝剑蒙尘,敛去了应有的锋芒,她竟有些渴盼一见往昔的殿下。

回门之期将至,数日之前淮王遣人送来诸多上等布料珠宝首饰,管事的嬷嬷安排为棠郁裁制了数件衣裳,棠郁欣喜异常,相比于往昔所着的破旧陈衣,她对这些各式华彩的服饰颇为钟爱,几乎日日皆换新装。

春桃乃宋玉汝的近侍婢女,然其与棠郁并不亲近。虽棠郁现今之貌与宋玉汝毫无二致,但毕竟她已随宋菀十余载,想必是察觉到了些许异常。

然亦无可奈何,棠郁对宋玉汝之性情脾性与举止一无所知,她仅负责嫁来完婚,之后便尚余三愿,然天界所予之时日已然无多。

悠悠三百年,一十二则愿望,既不可忤逆天道,亦不可违逆命数,历经两百九十七载,方完成八则,而今,此乃第九则。

照这样下去她的仙籍怕是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