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56章(1/1)
日头刚踮着脚爬过东边的山梁,金晃晃的光就跟泼出去的蜜似的,稠稠地淌在二懒家的土院墙上。墙根下的草叶还挂着露水,被这光一照,亮得像撒了把碎银子。院里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已经是第三遍扯着嗓子叫了,把满院的寂静啄得七零八落。
二懒蹲在门槛上,脊梁骨微微弓着,像块被岁月磨圆的石头。指间那支烟卷快烧到了滤嘴,烟灰一截截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裤腿上——那裤子补丁摞着补丁,蓝布底子早就洗成了灰白,倒像是谁特意绣上去的花纹。他猛吸最后一口,烟蒂在舌尖留下点苦涩,跟着在鞋底“碾”了两下,火星子挣扎着灭了。“蛮子,换盒烟。”他朝着屋里喊,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股清亮。
屋里先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跟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蛮子扶着门框出来,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指节还泛着点病后的苍白。他走得慢,一步一挪,肩膀微微斜着,像是还驮着没散尽的病气,可脸上的笑却比头顶的日头还亮堂:“就剩两盒红塔山了,要不……先凑合用?”
“去美丽超市买几条吧。”二懒摆摆手,目光溜到院角新搭的土灶上。那灶膛里的火苗正欢实,舌头似的舔着黑黢黢的铁锅,把水汽蒸得白茫茫的,在晨光里扭来扭去。“你知道,今儿人多,别到时候不够分。”
蛮子应了声“哎”,转身回屋时,晨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他背上铺开片暖黄,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直拖到院心那棵老槐树下。二懒望着那影子,忽然就想起半年前——蛮子躺在炕上,脸白得像张裱糊窗户的纸,连喘气都得攒着劲,大夫捏着脉膊摇头,说“能不能挺过冬天,得看老天爷的意思”。那时候他守在炕边,听着屋外的风声,总觉得这辈子怕是再难看见蛮子笑了。
可现在,蛮子不光能走能笑,前儿个还踮着脚够房梁上的腊肉,胳膊伸得笔直,说要给今天来的乡亲们加个硬菜。那股子精气神,倒比生病前还足了三分。
“二懒叔,火够旺不?”院门口突然钻进来两个戴白帽子的师傅,是二懒从大锅饭食堂请来的大厨,手里拎着明晃晃的菜刀和铁锅,铁家伙碰撞着,叮当作响。“咱这鸡和鱼可得趁着新鲜下锅,耽误不得。”
二懒“噌”地站起来,膝盖骨发出点“咯吱”声。“够够够!”他拍着胸脯,指了指墙角的竹筐,“刚劈的新柴,烧起来旺得能蹿火苗子!”竹筐里,蛮子养了大半年的土鸡正扑腾,红冠子在晨光里亮得扎眼,咯咯的叫声里满是不服气;旁边的木桶里,银闪闪的鱼还在甩尾巴,鳞片上沾着点塘泥,带着清晨露水的腥气,是天没亮时他和蛮子摸黑捞的。
这阵子,二懒心里头总揣着件事,像颗发了芽的种子,捂都捂不住。蛮子大病一场,村里人没少搭把手——大喇叭三嫂挎着竹篮,天天送刚下的鸡蛋,篮底总垫着层软布,怕把蛋碰碎了;叶新宇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隔三差五拉着蛮子去镇上输液,车座上总铺着层厚棉垫;周美丽拿着针线筐来,缝补浆洗,把他俩的旧衣裳收拾得板板正正;小猴子和秀秀挎着菜篮子,地里新摘的黄瓜、豆角,带着晨露就送来了;钢蛋、摇滚几个半大孩子更不必说,天天往院里跑,劈柴挑水,把水缸填得冒了尖;就连平时闷葫芦似的周伟,都默默扛着锄头,给鱼塘清了回淤泥,临走时裤脚还沾着黑泥。如今蛮子好利索了,他总觉得该办点啥,把大家伙儿聚到一块儿,热热闹闹吃顿饭,心里才踏实。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住。他先是去秀秀的蔬菜基地挑菜,青椒还带着翠绿的蒂,黄瓜顶花没掉,沾着的泥土都带着股清甜味;又拉着蛮子去镇上赶集,割了几十斤五花肉,肥瘦相间得正好,称了十斤排骨,肋条剁得整整齐齐,连酱醋调料都备得足足的,酱油瓶上的标签都没舍得撕。昨儿个傍晚,他把院里的石板地扫了又扫,连砖缝里的尘土都抠干净了,支起两张八仙桌,又挨家挨户借了长条凳,摆得横平竖直,跟列队的兵似的。
“二懒叔,我们来啦!”院门口突然一阵喧哗,富贵姐挎着个竹篮走进来,蓝布头巾上还沾着点麦秸。竹篮里是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热气把篮盖都熏得发白:“看我给大伙儿带了啥?刚出锅的,热乎着呢,掰开能拉出丝儿!”
紧随其后的是许前进,他拉着几捆啤酒,绿瓶子在胳膊底下晃悠,额头上渗着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颏汇成小水珠:“路上碰见美丽姐,她让我先送来,说家里还有两坛子自酿的米酒,用红布封着口呢,这就拎过来。”
说话间,人跟赶趟似的往院里涌。小吴和水灵挽着胳膊,辫梢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手里捧着水灵灵的西红柿,红得像小姑娘的脸蛋;钢蛋和摇滚几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手里攥着从河边摘的野花,紫的黄的凑成一把,往蛮子手里塞;周伟依旧话少,默默地蹲在灶台边,拿起柴禾往灶膛里添,火苗“呼”地蹿高,映得他脸膛通红。周围的乡亲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有提着一篮子鸡蛋的,篮子上盖着块碎花布;有抱着刚烙好的饼的,油香顺着布缝往外钻;不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说说笑笑的,热闹得像过年。
三嫂最是忙前忙后,蓝布褂子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胳膊。她一会儿给这个递板凳,一会儿给那个倒茶水,粗瓷碗在手里转得飞快,嗓门亮得能穿透院墙:“大伙儿别客气啊,就跟在自家一样!二懒叔和蛮子说了,今儿管够,不够再添!”
二懒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满院的人,眼眶忽然有点热,像是进了沙子。他从兜里摸出刚换的花卉牌香烟,烟盒是糙纸做的,印着朵模糊的牡丹花。他给男人们递过去,手指碰到谁的手,就笑着点点头,又抓了把水果糖,剥开糖纸往孩子们手里塞:“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捧场……”话没说完,喉咙就像被啥堵住了,他赶紧别过脸,对着老槐树深吸了口气,再转过来时,脸上已经堆起了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都别站着,快坐下歇着!”
蛮子也走了过来,挨着二懒站着。他比从前瘦了些,下巴颏尖了点,可气色好得很,脸颊透着点红,眼睛里闪着光,像是盛着两汪清水。乡亲们见了他,都纷纷打招呼:“蛮子,看着气色真好!”“可不是嘛,这精神头,比生病前还足呢!”“下次赶集,咱一块去,我给你捎两斤新炒的瓜子!”
蛮子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褶子挤成了花,一一应着:“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前儿个我还跟二懒说,等我好利索了,咱去河里摸鱼,给大伙儿做全鱼宴,用咱自己腌的酸菜炖,酸溜溜的开胃!”
“好啊!”众人都笑起来,院子里的气氛更热了,连空气都像是被煮得冒泡。
灶台上,香味已经勾着人的鼻子转了。大厨正颠着铁锅,“哐当哐当”响,五花肉在锅里滋滋作响,油星子溅起来,爆出诱人的油香,混着葱姜的味道往人肺里钻;旁边的砂锅里,鸡汤咕嘟咕嘟地炖着,金黄的油花浮在汤面上,晃来晃去,飘出醇厚的鲜味;鱼已经收拾干净,裹上淀粉,“滋啦”一声下到热油里,瞬间就炸得金黄,表皮脆得能听见响。
三嫂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椒肉丝过来,盘子边缘还沾着点汤汁,往桌上一放,瓷盘发出“哐当”一声:“先尝尝鲜!刚出锅的,热乎!”
有人夹了一筷子,肉丝上还挂着汁,嚼着嚼着眼睛就亮了:“嘿,这味儿绝了!二懒叔,你俩这日子啊,真是一天比一天好,跟这菜似的,越来越有滋味!”
族里刘奶奶也来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她看着满院的人,又看看精神头十足的蛮子,眼圈红红的,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可不是嘛,别说你二懒了,我看着也高兴。快,大伙儿都快点吃,别等着菜凉了!”
二懒拿起酒杯,粗瓷杯沿有点磨手,他走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喧闹声像被风吹散的烟似的,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连孩子们都不吵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乡亲们,”二懒的声音有点抖,却格外清晰,像扔在地上的石子,“今天请大伙儿来,没别的,就是想谢谢大家。蛮子生病那阵子,是我这辈子最难的时候……天塌下来似的,要不是大家伙儿帮衬着,送钱的送钱,送菜的送菜,跑腿的跑腿,我真不知道该咋办。”
他举起酒杯,胳膊肘有点僵,却举得笔直,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脊梁骨弯成了座桥:“你们给我们这个小家的,不光是帮忙,是温暖,是盼头。这辈子,我和蛮子都记着这份情,感激不尽!”
蛮子也端起杯子,手还有点抖,酒在杯里晃了晃,跟着鞠躬,声音带着点哽咽:“谢谢大家,真的谢谢……”
“说这些干啥!”许前进第一个站起来,酒杯在手里举得高高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客气啥!我跟你们说,二懒叔这话,不光是谢咱们,是咱这村子,是咱这黄土地上的人,就讲究个互帮互助!以前日子苦,大伙儿一块熬过来,啃过同一块窝头;现在日子好了,更得热热闹闹在一块儿,喝同一壶酒!”
他顿了顿,看着二懒和蛮子,又看看满院的人,声音洪亮得像敲锣:“咱从以前啥都没有,土坯房漏着雨,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到现在有吃有喝,屋里亮着电灯,有这么多亲人在身边,这光啊,是一点没保留地洒在咱这片地上了!来,干杯!”
“干杯!”众人都站起来,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一串珠子掉在盘子里。
阳光越发明媚,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一群跳舞的小虫子。饭菜一盘盘端上来,红烧五花肉油光锃亮,酱色裹着肉块,清蒸鱼身上撒着翠绿的葱丝,鸡汤冒着热气,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香味扑得人鼻子发痒。孩子们吃得满嘴是油,用手背抹着嘴,又伸手去抓排骨;大人们边吃边聊,说庄稼地里的苗长势正好,说今年的收成准错不了,说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说谁家盖了新房,红砖墙在村里最扎眼。
二懒看着蛮子给乡亲们夹菜,筷子伸得老远,看着他笑得露出牙齿,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看着满院的笑脸和热气,忽然觉得,这日子是真的甜。甜得像嘴里含着的水果糖,从舌尖暖到心里。他摸出兜里的花卉牌香烟,给身边的许前进递了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烟味不算醇厚,带着点呛人的劲儿,可混着饭菜的香、泥土的味,还有满院的笑声,却让人觉得踏实。二懒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又看看满院的人,心里头跟揣了个暖炉似的。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蛮子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份暖,日子总会像灶台上的火苗,旺得很,旺得能烧透这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