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演戏(1/1)
转眼进了腊月,金庆城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准备年货和正月里傩戏的热闹劲儿,不逊于中原邻国的任何一个上州。
闵太后题字的“羲和书院”里,修造完毕的崭新庐舍中,则已传出琅琅读书声。
这些学生,小的七八岁,大的已经十三四岁,男女都有,但共同的特点是:他们的母亲,乃嵬名烁军中的麻魁,因受伤或年长,而退役的女兵女将。甚至,还有些孩子的母亲,已阵亡。
此前,在与解颐公主和贻芳公主商量招收学子的计划时,冯啸非常明确地提出,先期的目标,就是阿烁麾下队伍有渊源的血脉。
嵬名烁的巾帼豪迈气,只体现在她领兵打仗和治理军镇方面,但冯啸观察了她近一年,发现她身为具有登基雄心的未来女君,缺乏储备朝堂英才、壮大国内嫡系文臣的意识。
冯啸去闵太后和嵬名烁跟前建言时,就感慨,跟着大将军出生入死的下属们,是多好的情感与利益基础,现在她们伤了或者老了,只给予一笔有良心的抚恤金,让她们给自己和娃儿们买地种田糊口,或者买骆驼跑货经商,远远不够。
应当像马远志种葡萄那样,从老根老藤里发出新果子,最后成为阿烁将军,不,阿烁女王的“贤臣葡萄园”。
冯啸这样毫不掩饰的明火执仗的思路,从闵太后祖孙到燕越两位公主,老少女人,都像大冬天喝枸杞羊骨汤一样,痛快地吞下。
大羌立国至今,虽然一半的政治画卷,都是女人在浓墨重彩,但她们,无一不是“后族”。
在男子史官记下的文字里,她们是“牝鸡司晨、后宫干政”。
只有效仿大越女帝刘昭的做法,将女娃娃纳入到从前只恩泽于男子的进学、科举体系,才是长远之计。
同时,为了减少阻力与火力,退役麻魁的儿子们,也可以与姐妹们一同进入“羲和书院”。
对做过麻魁兵的母亲来讲,女儿固然被她们看中,儿子却也不会被看轻,因为都是自己的亲骨肉。母亲们,若能不必支付昂贵的束修与伙食费,就能让子女上学,便能用阿烁将军发的抚恤费,招募北地和西境漂泊来的流民,给自己种地纳粮,或者铺货经商了。
至于羌王嵬名孝,本就乐于看到太子一党与王女一党互相制衡,乐于看到汉臣势力与王室旁支异论相搅,何况,书院还是两个外来的和亲公主一同出资、太后题字。
对这局面,嵬名孝没有敏感于什么“储才”,他只是越发得意——自己做君王,做得可真是太成功了,丹墀之下,皆是勤勉互斗与争宠的男女臣子,不论朝臣,还是儿臣,不论男官,还是臣“妾”。
凛冬的天幕下,嵬名孝站在西宫的白玉阑干内,眺望东边的新旧书院和华丽佛寺,再俯瞰金庆城大街小巷,抿嘴对跟在身边的曹德敬道:“积雪一厚,地上的人,就更像蚂蚁了。”
曹德敬正等着君王提到大雪。
他老家的几个族长,腊月里进京,给他送来年礼,也直截了当地恳请他,与君王说说,能否赈济甘州等地的饥荒,或者,把来年的夏税免了。寒冬苛酷,饥民们连草根都挖不到了。
但曹德敬刚要开口,就见嵬名孝收回来的目光里,漫上比北风还冷的霜意。
“太学的郭学正说,学子们联名上书,让本王免了甘州一带的夏税。呵呵,”嵬名孝喉头几声冷笑,“一个个学孟子,学得挺像样啊,汉人管这叫啥来着,噢,叫为民请命。”
曹德敬不敢言语,低着头,比街道上的蚂蚁,更卑微。
嵬名孝斜一眼曹德敬:“阿敬,你族中,眼下约么多少人口?”
“回王上,远近算来,小三千。”
“好,你给本王一个粮食的准头,拿我的手谕,调太仓的粮食去你们曹氏。其他人,就看上天给不给造化了。”
曹德敬忙跪下磕头。
可他心里,并没有好受几分。
四年前,甘州一带的前朝势力,与绕过沙州与宿州的回鹘,一同叛乱,嵬名孝亲征,平叛后赶回金庆城时,故王后已咽气。
虽然御医如实禀报,故王后是在连绵不绝的生产中,落下顽疾,身子骨本已灯枯油尽般,遇上时令风寒,不幸殁去,但嵬名孝坚信,王后是死于对自己御驾亲征的担忧。
甘州,成了嵬名孝心里的一颗钉子。
瓜州、凉州、夏州、盐州等地能因天灾而减免税赋,甘州不能。
曹德敬站起身,像过去几年的每个腊月廿三一样,护送嵬名孝去禁苑的佛塔,与故王后的灵位,一起过个小年。
踏雪的“沙沙”声,在曹德敬听来,仿佛“百姓何辜”四个字。
百姓何辜?
都说妇人们小肚鸡肠,可燕越两国的妇人,连所谓的国仇,都没耽误她们携手,给由军转民的羌人百姓,铺个好前程。
……
踏雪声“沙沙”,伴随着守卫们用蹩脚的汉话,一叠声叫着“女使不可擅闯”。
平章院的两个左右郎中,正商量着年节里拜会枢密院等部员的同僚,忽听动静纷乱,忙回头,正迎上越国公主的那个头号属官,冯氏,铁青着脸冲进来。
“冯阁长有何急事?”
郎中知晓此女如今能去羌王跟前传话,自然不敢厉声呵斥,打招呼的口吻颇为客气。
冯啸连回礼都顾不上,沉声道:“你们平章院是有多缺钱?凭什么对我们越人酿出的葡萄酒榷税?不同你啰嗦,我直接找你们罗大人。”
对方不但是个女子,还是枢密院穆大人的相好,俩郎中哪敢拖袖拽衣地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国女官儿,抬脚踹开大宁令罗秉常的值房木门。
门内露出罗大人的书吏的脸,讶异万分。
很快,手里还捏着笔的书吏,就在罗大人犹自镇定的吩咐中,迈步出来,掩上门,走下台阶,来到两位郎中身边。
三人彼此交换目光,兴奋不言而喻。
大年还没过呢,就有这好戏看?
不比正月里的傩戏和社火,精彩得多?
三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上了台阶,竖起耳朵听。
少顷,就听见里头传出对话。
“阁长稍安勿躁,大家都是汉臣,老夫怎会故意为难你们越人?你,你们葡萄园里的那片庐舍,还是老夫命工部出人出钱给你们修的呢,你忘啦?”
罗秉常好声好气,冯啸却没有放低调门。
“罗大人,你莫和我扯什么旧恩,也别一口一个‘你们’越人。就凭你这讲法,本官便听出来了,在你眼里,我们解颐公主,仍只是越国的宗室女,而非大羌王后。否则,羌王允诺给王后修葡萄园,朝廷出钱造房子,不是应该的么?这也值得你拿出来说?”
“冯氏,你这就有些不通道理了。大羌今岁计省吃紧,修了这么大的园子,实属不易。开春后,举国上下,花销更大,你们酿的酒上市售卖,给朝廷略献税赋,那也是彰显刘王后仁德之举嘛。再说了,酒税的一部分,会拨给枢密院,穆大人的日子,不也好过几分?”
“那烦请罗大人写下来,酒税中,几成给到枢密院。”
“哎你,冯女君,我们大羌,没有这样规矩的……”
门内二人剑拔弩张,门外三人越听越带劲。
天爷,这越人女官,夜叉似的,连我大羌宰相都敢硬顶。
平章院的侍卫长赶来,立于阶下待命,等着上官们吩咐。
他脑中,则将听到的纷争,一句句记清楚。
他看上去,是一位严肃而尽职的侍卫。
而实际上,他拿着平章院发的俸禄,真正的主人,却并非罗秉常。
今日下了值,他就要去设法禀报给太学学正郭瀚:罗大人和越人那边,公开地闹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