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医者仁心,比赌难戒(1/1)

月光漫过窗棂时,周洹忽觉骨髓里爬满冰蚁。

少年蜷在竹席上咬住被角,毒瘴游走筋脉的灼痛让他想起七岁那年被山鬼一拳砸中胸口的感觉。

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周洹恍惚间望见阿莲拧帕子的手在抖。

阿莲踮脚取下悬梁的药囊,焦褐色的苍术粉簌簌落进陶碗,混着井水搅成浊汤。

“哥,饮些药。”

阿莲扶起周洹发烫的后颈。

“别哭丧着脸……”周洹想打趣说“老子命硬”,吐出的却是口呛人的黑血。

青瓷碗当啷滚地。

阿莲扑上来,脸颊上已挂满泪珠。

翻出药箱,阿莲手忙脚乱的倒出五颜六色的瓷瓶。

当年周洹在山鬼爪下救她时,也是这般叮铃咣当捣药。

“阿兄说过要给我买十盒胭脂……”她抹着泪往周洹嘴里塞药丸,反被呛得直咳。

“不要死,阿莲讨厌骗子!”

周洹混沌间嗅到缕药香,像幼时父亲熬的驱寒汤。

痉挛的脊背陡然松泛,周洹恍惚瞧见幼时救回的小乞儿。

那满脸泥污的丫头攥着半截兔腿,眼睛亮得能映出林间星子。

药香突然漫过窗缝。

周洹抽搐的四肢渐松,冷汗从睫毛簌簌跌落,抽气声渐缓。

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阿莲愣怔,她抖着手解开周洹前襟,昨日还泛着青斑的胸膛,此刻竟透出些活气。

在确定阿兄情况逐渐平稳后,阿莲泪珠吧嗒砸在周洹胸口。

“小爷不当骗子……”

昏沉的周洹忽然咂嘴,阿莲破涕为笑。

兄妹两人都未曾注意到,白日里周大福撒的药粉,此刻正泛着淡金微光。

子时梆子响过两遭。

阿莲伏在榻边打盹,发梢沾着周洹袖间的苏合香。

窗外老桂树沙沙作响,像是那年周洹背她逃命时,踏碎的满山枯枝。

……

“您在玉佩里留下的那一缕剑意,护得住门庭,也确实能护着我们一家三口无恙,但……”

周洹惨笑一声,用火钳拨弄药炉,

“但拦不住翻墙的闲话!”

“悬壶济世!悬壶济世!”

周大福抓了把艾绒撒进炉膛,火苗蹿起时发出噼啪讥笑。

“可这世道,当真是悬壶能医的吗?”

“杏林春暖的匾额被砸那夜,萍儿死了,我彻底毁容,连洹儿也身中毒瘴毒素。”

“为了不牵连洹儿,我只能将其偷偷送往赌坊,并付上全部家当,之后伪造了我抱着洹儿跳崖的假象。”

“这些年来,改头换面留在赌坊,才能日夜监察洹儿体内毒素情况。”

徐清宁听着的如今化名周大福的男人之言,反而有些无言。

如果真如周大福所说,那还真是让人感到极致的讽刺。

一心只想救人的人,却被被救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恨他们吗?”徐清宁轻声问道。

周大福沉默了少许,随后开口。

“幼时师父教我认《千金方》,说医者当如三月雨。”周大福忽然嗤笑。

“谁曾想世人要的是六月雪。”

夜风忽卷起案头《千金方》,周大福摩挲着页脚那团墨渍,那是当年周洹抓周时按的爪印。

周大福的神色平静,但这平静之下,似乎是灼烧了十年的愤怒。

“我能剜腐肉,却剜不得人心毒。”

“我也是人,我怎能不恨!”

“我恨不能煮锅黄连九苦汤灌满全城!”

窗外忽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周大福声音顿住,怔怔望着不远处孙娘子家晾晒的婴孩襁褓,溃烂的嘴角扯了扯,忽然提起了另一桩事。

“……前些日子替西街怀胎九月的孙家娘子把脉,脉象显疾,怕是不日有喜。”

周大福抓起案头酒坛猛灌一口,酒液混着浊泪淌进乱须。

“我恨,但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徐清宁垂目,茶烟漫过案头龟裂的《千金方》。

“如今毒瘴又有了肆虐苗头,好在玄霄宗及时封闭剑冢与山门,才没有让剑冢瘴气彻底爆发。”

“但和十一年前那次一样,依旧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瘴传入青山府,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染上了毒素。”

“就算不为他们,只为给洹儿找一条生路,我也必须找出能治疗毒瘴办法!”

“十一年前我救不得妻,如今还要救不得儿么!”

“何苦?”徐清宁叹息一声。

周大福笑容凄然:“千金方三十六卷,独缺解蠢药方。”

十一年前那些人蠢,十一年后,他也蠢!

可随即周大福猛地吐出一口污血,整个人面色惨白如纸。

察觉到周大福生机骤然跌落,徐清宁下意识将手搭在了周大福脉搏处,想要为其输送灵力稳住伤势。

可当手触上周大福脉搏的瞬间,脸色徐清宁陡然一变。

“你的身体……”

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周大福还有呼吸,徐清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活人之躯。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最了解,在阎王的账本上早记满了!”

周大福将徐清宁的手轻轻拨开,喉间滚出浑浊低笑。

“要找出解毒之法,总归要付出些代价的。”

“救洹儿需赌我痴念,医苍生要剜我医心,这买卖倒比赌坊公道!

“只待西街孙家娘子生产时……”

周大福拾起地上半截艾草。

他佝偻着将艾草塞回药柜,竟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豪气。

“希望我这身残躯,还能给阎王爷添个堵,哈哈。”

周大福因疼痛暴起的青筋化作笑纹。

“洹儿当年啼声洪亮,不知孙家娘子家的如何。”

“我一生所求的悬壶济世,就是为了那一声啼哭……”

“道长,您说,这算不算天道留一线?”

徐清宁沉默。

他忽然想起那年杏林春宴,周神医握着小儿抓周的虎头鞋说:“医者骨血合该当药引。”

十二年前那个在杏林堂前意气风发的神医,此刻胸腔里跳动的竟是一团藤蔓似的毒瘴。

一个被所救之人背叛,逼到家破人亡的大夫,能做到这一步,即便是以徐清宁的心性,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眼前这个男人,十二年前给过他一次震撼,如今亦然。

“道长,求您一件事。”周大福乞求般望向徐清宁。

“你说,不过若是事关毒瘴源头,此事不必操心,玄霄再开山门时,我会去解决的。”徐清宁说道。

“道长能解决毒瘴源头最好不过,但如我之前所说。”周大福低垂着眼帘。

“如十一年前一样,即便玄霄宗封闭了剑冢与山门,可如今青山府仍有毒瘴毒素传播,我怀疑……”

徐清宁眯起眼睛:“你是说,有人偷偷把剑冢毒瘴带出玄霄宗,故意传于青山府?”

那毒瘴即便是修行之人沾染上都如跗骨之蛆难以祛除,对普通人来说更是致命毒素,有谁会主动接触并故意传播……

“嗯!”周大福颔首。

“我以‘假药贩子’身份,与柳二娘一同追查多日,却是无果,加上如今研究毒瘴药方已到关键之处,实在分不出精力,只能求道长出手。”

徐清宁怀中日月食事微微震颤,这是属于徐清宁的红尘因果。

“我应下了,这件事我会帮你查清。”

溃烂的医者与年轻的剑仙同时笑出声。

檐角蜘蛛抖落银丝,悄悄织就新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