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1)

又是一年残雪至,梅香四溢,梅枝却只见花蕊不见花瓣。风起刮过残雪,把原本挂在枝头的花瓣尽落至满地。

暗香流转,却被一身血气的禁军匆忙撞至满院四散,禁军过处,便留下点滴红,在残雪白茫中,化作一朵朵红梅。

禁军为首的男子披甲持刀,神情肃杀,顺着青石砖往院子尽头快步前行,青石板砖尽头是内卫府的地牢大门。

门口站着两名全身黑甲侍卫,向男人低头问候。

“景大人。”

“把人带进地牢,大阁领何在?”男子抬手轻挥,紧跟在其身后的禁军拖出一人。

那在雪地中形成一朵又一朵妖艳的红梅,皆是从此人衣摆上滴下。

“回景大人,工部员外郎携外室逃跑,中郎将大人在明堂门往来出入菜贩的运货车上发现乔装的二人,送到了内卫府,大阁领正在审问。”

对话之间,一名侍卫推开地牢大门,正欲把人拖入,不料此人突然发力,把架着他的人推开,撒腿便往外跑去,为首男子正想迈步追赶时,身旁突然一箭从他身后而发,直直射穿了那人的膝盖骨。

一声惨叫划破院子中的幽静,随即便是噗通一声重物倒地声,满脸血污的男子抱着鲜血淋漓的膝盖在残雪中打滚,滚烫的鲜血把残雪化开,把男子泡住。

惨叫尖厉,就像垂死动物似的,

为首男子皱眉看向倒地男子,这时一个低沉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聒噪。”

为首男子立刻单膝跪在地上,众人闻声也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跪下。

“拜见大阁领。”

来人身着黑裘披风,看着似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单看样子清秀斯文,倒像个读书文人。脸上轮廓深刻清晰,一双剑眉,眼珠应是极亮的,但却总被那又长又浓密的睫毛遮挡着了一半,偶尔抬眸,便带着与面容不符的冷意,打量扫过,便看得人心里发寒,嘴唇上薄下厚,原是一重情义的面相,却被那双眸子凭空添了点凉薄的味道。

“景林。你跟你的人,等下领十军棍。”

“景林领命。”

男人从景林身边走过便道:“起来。”

径直走至院中蜷缩成一团的血人身前。

血人吃力抬头,午时的日光洒落在来人身后,使他无法看清来人面容神情,但他知道这人是谁。

“沈渡!我是工部侍郎,你居然敢对我用私刑!我要禀明圣上,治你一个大逆之罪!咳咳......”

像是气极之极,被自己唾沫噎到,咳的极重。

沈渡嘴角轻弯,蹲下了身扶工部侍郎在雪地上坐起,伸出手轻拍着对方后背,像是为对方顺气似的。

工部侍郎气顺后看沈渡此行径以为对方像是怕了,便带着几分得意地接着道:“治你个满门抄斩,哦,对了,我忘了。”

工部侍郎对着沈渡扯起了个笑容,他其实浑身痛极了,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便由衷的开心,即便笑会牵扯到脸上结了浅痂的伤口裂开,他也要开怀大笑。

“本官忘了,你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已经斩无可斩了。”

沈渡抬眸,下一瞬,寒光一闪而过,工部侍郎的双颊上出现了两个血淋淋的大洞。

工部侍郎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沈渡,随后双手扶脸捂住了血喷涌而出的地方,欲想说些什么时,发现脸颊透气,没法发出响声。

“圣上任沈渡为大阁领,统领禁军和内卫府,此次明堂失火,妖言蛊惑现世,圣上命我十日内查清明堂失火一案。而......”

沈渡站起身,把那支刚刚穿嘴而过的断箭头随手丢弃在一旁。

似是很嫌弃一般地揉搓着沾到血渍的手指,身旁的景林适时地递上了手帕,沈渡接过缓慢地擦起来手,接着道:“而工部,则负责明堂的建造,而你工部侍郎,则全权负责明堂的建造和维护。沈某不知查你,有何大逆之处。”

工部侍郎把心一横,双手成拳用力抵住了双颊的血洞,终于说话有响声了。

“那也轮不到你,鉴察院...有范......”

沈渡把手帕随手丢到了工部侍郎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圣上把案件交给了沈某全权负责,那沈某定当尽忠职守,来人,把工部侍郎“请”进去。”

沈渡加重了个请字,景林点点头,眼神示意禁军众人把人架走。

“沈渡!你就是武周的一条狗!”

骂声随着人渐行渐弱。

“大阁领,需要叫郎中来一趟吗?”

“嗯,除了工部侍郎外,顺便也帮那位让原配妻子替他被审,自己却带着外室逃跑的负心汉,治治他胯下那根烂肉,别让他憋死在我这大牢。脏了我地方。”

沈渡抬头,眼睛虚空,似是在看着那棵已经只剩枝干的梅树,也似什么都没看。

景林知道个中缘由,便不出声,敛了心神,垂下眼站在沈渡身后,静候着。

“抓工部侍郎时可有阻碍?”沈渡声音响起。

“鉴察院来人了,不是范大人。但并无阻拦,我们抓人,他们似是搬书。”

“搬书?”

“是的大阁领。”

沈渡低头,把玩着指头。

轻笑一声。

“看来他也猜到了。”

***

三日前,明堂大火。不巧当晚吹着北风,导致火势迅速蔓延,几乎把整个明堂烧毁。火势之大,惊扰圣驾。

火势熄灭后,金吾卫进内查找起火线索时,发现明堂正中央印着四个大血字。

“牝鸡司晨”

圣上震怒,责令内卫府十日内要缉拿妖言惑众之人,追查明堂失火真相。

沈渡领旨后,则先到明堂转了一圈。

却意外遇见了一张老面孔。

旁边恰好路过了一群宫女,见到了二人便低声窃窃私语地说着这黑罗刹白无常都来这了,看来这明堂真是不祥之地。

沈渡耳力出众,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白无常,是沈渡的“雅称”。

而这黑罗刹便是面前这一位的“别称”了。

“范大人。”

监察院御史中丞范闲。

残垣断壁之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蹲在地上不知在查看着什么,闻声头也没抬,便回道:“沈大人。”

二人便再无言语,沈渡踱步走过白衣男子身后,径直走向明堂中央。

血红色的大逆之词已经被刻意清洗干净,明堂中央的干净整洁显得与周边就形成的焦黑泥浆格格不入。

“火应该便是从这而起。这边金丝楠木外层焦黑要比其他地方的严重。”

白衣男子伸手抹开碳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在一片焦黑泥地里站起了身子。

这人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缓慢清晰但却不黏腻。

沈渡回头看向了白衣男子,恰好白衣男子也转过身子看向沈渡。

白衣男子往洁白蹭亮的明堂中央走近两步,但却停在了台阶之下,与那明亮洁白一步之遥。

沈渡也走向了白衣男子,停在那台阶边缘。与站在焦黑混乱中的白衣男子只差一步。

一黑一白,两人对立而站。

仿如太极图中的阴阳二极。

在阴区中独自而站的阴之阳与阳区中巍然不动的阳之阴。

在颠倒黑白中,独立不迁。

“沈某冒昧,范大人缘何在此?”沈渡眼角余光一扫白衣男子所说方向,收敛眼光时无意看到白衣男子衣衫下摆沾上了乌黑的泥渍,一片白色中的黑点,特别扎眼。

白衣男子不答,只回了个一如既往带上几分吊儿郎当的笑容。

男子一身金线白衣剪裁贴身,显得身型单薄。年纪也不过二十八九,随着笑意舒展,眉目俊朗。

虽是笑,但双眼全无笑意,直勾勾地盯着沈渡看。

一旁内司总务徐婉抬眸看了下两人,轻咳一声。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圣上口谕召见二位大人,请随我到御书房觐见。”

**

“范闲,你帖子上奏的,可是真的?”御书房内,武皇用手头撑在龙椅扶把上,把奏帖轻扔回到桌面,随后手指轻揉起额头。

徐婉走近递上了一杯暖茶,武皇轻点头接过抿了一口,徐婉借接茶杯,顺势收走奏折放回到批阅盒中。

武皇察觉徐婉动作,知晓徐婉的小心思,轻叹了口气,手指指向徐婉,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口气:“你啊你。罢了,起来说话吧。沈渡,你也是。”

“谢圣上。”二人同声。

“圣上,微臣在火后已检查过明堂残垣,并与三年前的明堂图册进行了对比。发现现存的明堂残垣的主支撑木柱确实与原图册内标注的不同。而且微臣刚刚发现,金丝楠木的内部原本应以铁汁浇筑,但如今断木面里掺着的是芦苇絮。所以明堂火势之猛,除了风向,可能还有此缘由。”

范闲语速不快不慢,字字清晰,沈渡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武皇轻哧一声,摇了摇头:“范闲啊范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范闲弯腰作揖,低头回道:“微臣字字属实。”

“三年前,朕下令建明堂,由工部礼部主建,鉴察院行监管之则,明堂建成。三年后,明堂失火,你一个鉴查御史中丞来跟朕说,这个由你们鉴查院全程监管的明堂,实际是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

武皇手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桌面,接道:“你是来戏弄朕的吗?”

御书房内众人见龙颜大怒,纷纷跪下请罪。

良久,武皇叹了口气。

“范闲,沈渡。”

二人同声:“臣在。”

“十日内,朕要你们二人把明堂失火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包括三年前的,一五一十给朕全查出来。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二人一顿,随即叩首。

“臣领命。”

跪谢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书房,跟着太监的引路,离开皇宫。

范闲走在沈渡的身后,低头看着沈渡的背影,似是在想着什么入了神,连沈渡停住了脚步也没留意,径直地撞向了沈渡的后背。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范闲因思考而低着头,于是额头便撞向了沈渡的后脑勺,硬碰硬,两人都吃痛捂住自己发疼的地方。

“沈渡!”范闲往后退了一步,天生的长卷发随动作轻摆,灵动且洒脱。

沈渡捂住后脑闻声转过身子,看面前的始作俑者恶人先告状,无语至极。

“范闲,这恶人先告状的脾性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沈渡挥挥手,示意太监回避。

“何止这个,我什么都没变。”范闲头微仰,像很骄傲地回道。

“集鉴察院名师大成的范闲范大人,不至于连我都躲不开。说吧,想说什么?”沈渡移开目光,没顺着范闲的话。

“你也没变,还是这么聪明。”范闲嘴角微扬,不待沈渡回话便紧接道:“鉴察院的账,我自行会处理,你只管调查明堂失火和谁人所写的妖言惑众。届时我会把调查结论双手呈上,你跟圣上汇报即可。”

沈渡蹙眉,听上去是个很慷慨的买卖,但他却感到怒意。

这人是一点关系也不愿和他扯上,哪怕是圣上下的旨意让二人合作,他情愿让功,也不愿与他共事。

思至如此,脸色不禁更黑上几分。

范闲发现沈渡神色不对,以为对方嫌活太多,紧接着道:“那我把妖言惑众的人也抓了,直接到时候给你捆来让你审,这样总行了吧?”

“范大人,这是要准备治我一个不尽不实之罪了吗?你们鉴察院都是用这种好手段来谋害忠良?”沈渡轻甩袖摆,把手背到后背,挑眉看向范闲。

范闲不语,脸上笑意一点点淡去,一双眸子如勾般注视着沈渡。

陡的,双肩一松,叹了口气,柔声地道:“阿渡,这趟浑水,不值蹚。听师兄的,好吗?”

“范大人,自重。沈某一家早已满门抄斩,沈某戴罪之身幸得圣上开恩,得以苟延残喘。沈某的......”

沈渡向前一步,直视着范闲双眸,一字一顿地道:“师兄早死了。”

随后没给范闲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皇宫。

**

明堂失火的背后与工部的关系密不可分,虽说范闲可恶,但此话不假。

回到内卫府后沈渡便吩咐景林把监视工部众要员的记录翻找出来呈上,不一会儿,景林带着二人手捧着厚厚的书册进来,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行婢女和小厮,与那三人不同的是,小厮婢女都是来掌灯的。

沈渡的眼有雀目之症,但因他听力极好,在他目不视物的时候也能听音辩位,所以他隐瞒的很好。众人只当沈渡常年公务繁忙,喜不分昼夜地查阅案卷,于是刻意把周遭之所都点上火烛让满屋亮如白日,好让众人随时能让他调度。

并未把这习惯喜好与他眼睛有眼疾联系上。

眼睛长期处在光亮刺激下,沈渡晚上眼睛总是会泛红,看一阵就得闭目养神一段时间,否则便会容易发干发疼,所幸两个时辰过去,他已经从中理出了一点线索,线索指向为工部侍郎。正打算休息一下双眼,于此同时,景林扣门,递上了一封信。

“大阁领,这是一小童送来的,人跑走了来不及追。”

景林违心道。

沈渡睁眼看了眼景林,接过信件拆开,看到字迹后,便把想让景林去吃军棍的想法按下了。

“嗯,那有空多勤练吧。”

“勤练什么?”景林不解。

“练练说谎。走开,挡光了。”沈渡摆手。

景林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退到了一旁。

信上只写了工部侍郎四个字,内里还有一个用布帕包的仔细的小包。

沈渡打开一看,是几朵杭白菊。

色泽洁白,虽以风干,但香味依旧浓郁,看的出来是主人精心照料而来。

沈渡看字迹便已知这信来自范闲的手笔,但看着杭白菊侧头,似是有些不解。

景林撇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上几分公事公办地道:“《神农本草经》所说,菊花,味苦甘,主风,目欲脱,泪出,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这杭白菊一看便是上好的品种,且等属下去为大阁领泡上一壶上好的菊花茶。”言罢正欲去拿布包时,沈渡手指捏着花蕾点点头:“范闲这么说的?”

“嗯,范大人是这么说的。”

景林快人快语,瞬间察觉自己把自己给卖了,拿布包的手也顿在了空中。

“景林,你是多喜欢军棍啊?”沈渡看着手指间捏起的一片花瓣,语气淡然地说道。

景林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跪下:“属下不敢,属下不喜欢,属下知错了。”

“说吧,这次又怎么赢你了。”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喜风,一边喜雨,一边如你,一边如我。”

沈渡微微睁眼,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番,对景林道:“你回的什么?”

“属下回的夕字。”

“何故?”

“红绿交接,风雨交接,你我交接,不是都是多出一半吗?多字少一半,就是夕字,但是范大人说不对,而且他说跟大阁领说,大阁领会告诉我正确答案。”景林有点不忿地回道。

“字谜面的答案是平分秋色的秋,但如果......”沈渡一顿,没接着说下去。

随后摆手,接着道:“出去吧。”

沈渡目送景林离开,看着信件上的字迹,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怜楼上月裴落,空自惜别无因由。师兄,你到底是敌是友?”

明明已即将冬末,窗外却细雪飞絮,就如当年他拿着血书跪在宣政殿前喊着“罪臣沈秉烛之子沈渡,检举我父。罪犯欺君,通敌叛国。”

而让他父亲沈秉烛坐实通敌叛国的证据,正是他那“好师兄”范闲的鉴察院,亲手递上去的。

沈秉烛被斩首,满门妇孺子女被锁入罪容所,贬入奴籍。

沈渡娘亲体弱,收入罪容所不久便辗转病榻,沈渡多次想方设法地想联系他的师兄,希望他师兄能救他娘亲于水火。

苦苦支撑,只因当时抄家时,范闲的一句:“活下去。”

到了沈渡娘亲弥留之际,范闲终于来到了罪容所。

把沈渡赶出了房门,不知与沈渡娘亲说些什么,等开门时,他娘亲却已咽气。

沈渡含泪地跪在地上求着范闲能救他的娘亲一命,范闲却推开沈渡,转过头去置之不理。

只在他娘那逐渐冰凉的身躯旁边放下了一个空白的卷轴。

那夜,沈渡的雀目之症发作,目之所及,漆黑一片。

脑中只有范闲的那句:“师母遗言:沈渡,检举你父,活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