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奔逃(1/1)
“延庆九年十二月,时维寒冬。枫州窑城一带,暴雨倾盆,连绵半月不止。清水县顺得镇丽娆村,地处低洼,地势险恶。至山洪暴发,洪流奔涌而下,如猛兽肆虐,不可阻挡。全村男女老幼,共计四百九十二口,连同家畜家禽无数,皆遭此劫,尽没于滔滔洪水之中。”
——《延庆九年清水县县志·卷三》
暮雨潇潇,如珠玉落盘,脆响不绝。连日不绝的降雨早将那尘埃濡湿后的闷浊之气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砭人肌骨的湿寒,寒意丝丝入体,仿若利刃刺身,令人不由打个寒颤。
入目尽是苍苍竹林,遮天蔽日,望不到边际。灰暗破败的草屋里,明明暗暗的烛火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风雨卷走。恰在此时,远处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朝着远山疾飞而去,屋内原本沉稳有力的呼吸声,竟也随之渐渐放轻。
恍惚间,梦中似有刀光剑影闪烁,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教人满心惶恐,难以安宁。
窗外,月光如水,清冷而澄澈,静静地洒在那由干草堆就的简陋矮床上。床上之人本在沉睡,却在箭羽擦过窗台上君影草花苞的刹那,陡然惊醒,如灵猫般迅速翻身,躲到了干草堆后。
年仅十三的少女身形娇小,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韧。此刻,她悄无声息地握住一旁的剑,侧耳细听。从那杂乱的脚步声判断,近处来者约莫三人,更远处就再听不到了。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三道黑影如鬼魅般由窗外疾冲而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憔悴平平,唯一双不大的上吊眼,目露凶光,仿若毒蛇,手中一柄唐刀架在身前;左边一人,身形瘦高,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手中一柄细长软剑,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寒光;右边却是一名持伞女子,一袭黑衣勾勒出曼妙身姿,面上覆着黑色轻纱,只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透着丝丝寒意,手中的油纸伞看似平常,却在她踏入屋内的瞬间,微微晃动,似在蓄势待发。
少女一言不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她手持剑鞘,摆好架势,静候敌人来袭。
那持唐刀的大汉率先发难,大喝一声,带着呼呼风声,朝着少女的腹部刺去。少女柳腰一扭,身形如燕,轻盈地侧身避开,同时手中剑鞘直劈大汉的咽喉。大汉大惊失色,匆忙横刀抵挡,“铛”的一声,剑鞘与刀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瘦高男子见状,趁少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挥动软剑,如灵蛇般缠向少女的手腕。少女秀眉一皱,脚尖轻点地面,至一旁跃出窗户,转战屋外,避开软剑的攻击。
与此同时,她手腕一抖,剑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一道闪电,直击瘦高男子的胸口。瘦高男子连忙用软剑抵挡,却被少女这凌厉的一击震得手臂发麻。
持伞女子此时莲步轻移,手中油纸伞突然撑开,伞面旋转,带着呼呼劲风,朝少女罩去。少女眼神一凛,目光如炬,她身形一转,手中剑鞘顺势一挥,重重地砸在伞面上。“砰”的一声闷响,那伞面竟未被砸破,反倒借力弹回,伞骨如暗器般刺向少女。少女连忙侧身闪躲,几缕发丝被伞骨削落。
少女以一敌三,毫无惧色,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倔强与坚韧。只见她身形灵动,剑鞘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或刺、或挑、或挡,招招凌厉,让人目不暇接。而那三名杀手,虽凶狠残暴,却被少女的剑鞘逼得节节败退。
激战正酣,少女瞅准一个破绽,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寒芒,手中剑鞘猛然发力,挑起交战时被击落的软剑,直刺为首那人的心脏。大汉躲避不及,被软剑刺了个正着,“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大汉瞪大了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随后缓缓倒下。
另外两名杀手见状,心中一寒,攻势顿时一滞。少女见此,手中剑鞘挥舞得更加迅猛。在一阵眼花缭乱的攻防之后,少女瞅准时机,剑鞘击中瘦高男子的太阳穴,瘦高男子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地上。
最后那持伞女子,见同伴接连倒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身欲逃。少女挑起唐刀向其投掷,女子连忙用伞抵挡,“咔嚓”一声,伞柄被砸断,方才的的余力仍让女子向前扑出数步。少女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手中剑鞘狠狠砸在女子的后脑勺上。女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少女顺手提起唐刀捅进此人胸口,彻底再也不动了。
少女扯下女子的面纱,记住女子的样貌,随后对三人进行了搜身,随后赶紧回到屋内,她贴着地板,专注的捕捉外面的动静。原本干净清爽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柔顺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虽暂时重获安宁,但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仿若一阵催命的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尖上。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恰似汹涌澎湃的潮水。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冷意。起身环顾四周,看着窗外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搜索一番屋内后重拾佩剑。
目光所及的百米开外已有黑衣人向着此处狂奔而来,再也容不得半点迟疑,她猛地转身蹲下,双手用力,一把拉开那地窖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尖锐的哀鸣,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格外刺耳。
那黑衣人领着一群手下,匆匆赶到这竹林深处,望着眼前的草屋和地上的三具尸体,清亮的月光映得他脸色愈发阴沉。他手一挥,几个喽啰便如恶犬般朝着草屋冲去。
一门之隔的少女猫着腰,动作敏捷得如同一只正在饿到极致,被催着上手捕猎却不甚熟稔的新生野猫,虽有生涩之感,却胜在利落干脆,三两下便下到了楼梯之上。
紧接着,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拇指用力一擦,那火折子“噗”的一下燃起了幽蓝的火苗,在这黑暗的地窖中摇曳不定。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一扬,火折子便直直地朝着干草堆飞去。
刹那间,干草堆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桶,“轰”的一声,熊熊大火瞬间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四周,热浪扑面而来。
她这才匆匆关上窖门,双手颤抖着从内侧将其锁好。而后,她后退两步,积攒力量,猛地纵身一跃,恰似一只离弦之箭,稳稳地落在了地面的石板上。
火烧起来的瞬间,屋子外的人停下来,迟疑地回望。
“都给我进去搜,主子可是说了,一个活口都别放过!”黑衣人的声音沙哑而凶狠,在这雨夜中回荡。
喽啰们举着大刀,小心翼翼地踏入那被火焰吞噬的屋子,滚滚浓烟呛得他们咳嗽连连,眼睛被熏得通红,却仍不敢停下脚步。他们在屋内四处翻找,桌椅被推倒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可除了燃烧的干草和逐渐熄灭的烛火,一无所获。
几乎就在她落地的同一瞬间,“砰”的一声沉闷巨响传来,大刀重重地砍在了窖门上,那声音震得她耳鼓生疼,也震得她的心猛地一颤。
“老大,屋里没人!”一个喽啰跑出来,战战兢兢地汇报。
黑衣人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目光落在地窖门上,冷哼一声:“下面肯定藏着人,给我把这门劈开!”
几个大汉抡起大刀,朝着地窖门一阵猛劈。“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可那地窖门却好似铁铸一般,只留下一道道白印。大汉们累得气喘吁吁,手臂酸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与雨水混在一起。
“这门怎么这么结实!”一个大汉嘟囔着,满脸的懊恼与不甘。
黑衣人在一旁看着,脸色愈发难看,他来回踱步,鞋底溅起地面的泥水。突然,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既然劈不开,就先撤。在这四周布下眼线,我就不信她能一直躲在里面。等她出来,就是她的死期!”
说罢,他一挥手,手下们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只留下那燃烧的草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好似在诉说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再说那少女,听到上面的动静后,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目光急切地在四周搜寻,而后几步上前,一把取下墙上的火把。火把“滋滋”地燃烧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举着火把,照亮了前方那黑暗幽深、仿若巨兽之口的道路。脚下的步伐急促而慌乱,每一步都踏得极重,溅起地面上的尘土。她不敢有片刻的停留,像是背后有无数饿狼在追逐。
一个时辰过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在顺德镇边界处,有一间破败不堪的土房。那土房的墙壁千疮百孔,仿若风烛残年老人满是皱纹的脸。
尘封多年的地窖,在一阵沉闷的“嘎吱”声中,缓缓被从内打开。少女从地窖中爬了出来,她的衣衫满是尘土与灰烬,头发也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路过前院的木桌时,她的目光被桌上的诸多半成品银饰吸引。在这些银饰之中,有一个面具,扔在角落里,毫不起眼。她稍作犹豫,还是伸手将面具顺走。只悄悄留下几枚铜板,放在面具所在的位置。
而后,她来到路旁,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她用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面具的边缘,动作机械而重复。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具边缘那尖锐的棱角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戴上面具后,顾不上身体上的疲惫,加快了速度往山里走,虽然看似脚步沉稳,但握紧拳头一直不曾松开。
不能停留,多停一秒,就多一分危机。
暮色像一块沉重的幕布,缓缓落下,山林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少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蜿蜒的山路上蹒跚前行。她的发丝凌乱,衣衫被荆棘划破了无数道口子,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突然,一阵沉闷的哼唧声从灌木丛后传来。少女心头一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头体型壮硕的野猪便从灌木丛中窜出。它浑身长满粗糙的黑毛,两颗长长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豆大的眼睛里满是凶狠与暴躁。
野猪将前蹄刨地,激起一片尘土,随后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少女冲来。少女本能地侧身躲避,压下拔剑的冲动,她瞥见一旁有一根粗壮的树枝,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将其握住,当作武器。
野猪一次次发起攻击,少女一次次奋力抵挡。她的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酸痛不已,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在一次激烈的对抗中,野猪锋利的獠牙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瞬间涌出,钻心的疼痛让她几近昏厥。
但求生的欲望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瞅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树枝狠狠刺向野猪的脖颈。野猪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轰然倒地。
少女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她望着眼前死去的野猪,眼神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疲惫。
她的手虚虚搭在剑柄上,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网缚住,指尖轻颤,剑刃却被剑鞘紧紧锁住,分毫未动。
那柄剑,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使命,此刻却成了她心中沉甸甸的负担。
母亲临终前的面容,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在她脑海中缓缓展开,每一道皱纹、每一丝眼神,都饱含着无尽的牵挂与不舍,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嘶吼,仿佛还在这潮湿的空气中回荡,震得她耳鼓生疼:“你且记住!不得霜罚,不得浮荑!得成玉显,得成澜阔!阿谨!爹来护你!”
回想起那个混乱的傍晚,她看到了许多她当时来不及,也未曾留意的细微之处。母亲禁锢她在佛堂时,那紧紧攥着她胳膊的手,关节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其实母亲也很害怕。
之后长嫂送来物件,放下时的动作极轻,还笑着劝慰她不能倒下,临走前还回头深深看她一眼,目光里满是疼惜与无奈。
到了后来,大哥把她绑起来丢进地道,绑绳看似紧实,实则留有余地,他转身时急促的脚步声,透着慌乱的情绪。其实他也才十九岁,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全家人,只能暂时分散一批小辈出去罢了。
可是他呢?大哥怎么办?德叔护送她到竹林小屋,解开绳索时,她也曾问过,只是德叔虽然嘴上不说,手背上却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德叔被她赶回去救大哥大嫂,她想,爹娘那边来不及了,至少……至少要把大哥保住啊!
大哥才十九岁,大嫂只比大哥小两岁。
这样的年纪,怎么能死在这样的夜里。
她抬眸望向那无尽的雨幕,冰冷无情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滚烫咸涩的泪水,沾湿了的衣襟,早已分辨不清是雨还是泪,
“不得霜罚,不得浮荑。得成玉显,得成澜阔。”她轻声呢喃,声音被风雨瞬间吞没。
曾经,这些话语是前行的指引,如今却成了困住她的枷锁。
这天地广阔,却似没有一处能容下她的身影。她的心,就像这雨夜,被浓稠的黑暗填满,满心都是怅惘。
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像泡沫般在风雨中一一破碎,徒留一片虚无与哀伤,让她在这茫茫世间,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方。
“不得霜罚,不得浮荑。
得成玉显,得成澜阔。”
水堑天,竟以这样的方式分崩离析。
她立在这凄风苦雨之中,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骨髓,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外有冷雨侵袭,内有哀切之痛。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被雨水笼罩的树林。这场雨,像是大自然无情的清扫者,正一点点冲刷掉所有的痕迹。树叶草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泥泞湿润的地上,她逃亡时留下的脚印,也被雨水抚平,好似她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奔逃。
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雨滴打在树叶、地面上的滴答声,单调又沉闷,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场不知疲倦的雨。
她的波澜起伏的情绪在这一片寂静中,慢慢归于平静。她轻轻抬起手,似是想抓住些什么,可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
她想触碰的温度,不在这里。
调整心态后,她想,雨也在助我逃亡不是吗?天涯海角,总会再遇见他们的。
她拖着野猪的尸体,想着这是她的口粮,身影隐入山林。
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