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江心深处(1/1)
多年后,一老者两鬓斑白,独自坐在杨柳依依的岸边垂钓。鱼篓空空,钓线微沉,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出神。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与嶙峋的礁石融为一体,仿佛他已在这坐了千年。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鎏金云纹靴踏过青草,一身着月白缂丝锦袍的公子停在丈外。青年眉目如画,腰悬龙纹玉珏,却对着钓叟恭敬行礼:“师父,弟子来接您回家。”
鱼竿微颤,浮漂轻点。老者也不回头,苍老的声音裹着江风飘来:“回家?我的家不就在这儿吗~”
公子蹙眉,袖中双手紧了又松。他深知师父脾性,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父皇让弟子来接您回宫。楚师父已然仙逝,您独居于此终非长久之计。”
钓竿突然提起,空钩在夕照下闪过寒光。“非长久之计?”老者轻笑,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邃。
“江湖风波恶,您年事已高...”公子话音未落,忽闻树上传来清越之声:“就算师父要人伺候,也该随我回神音阁!”
但见桃花枝头立着个红衣少年,墨发用银绳高高束起,怀中抱着焦尾琴。他纵身跃下时惊起群鸟,却连片叶都不曾踏碎。
“藤凌绝!”公子咬牙,“父皇有旨...”
“萧凌逸!圣旨管得了朝堂,管得了江湖么?”被唤作藤凌绝的少年挑眉冷笑,“莫非要让师父去看后宫争宠?听那些娘娘们敲打木鱼念经?”
老者终于转身,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怎么回来了?”
凌绝立即收敛狂态,单膝跪地行礼:“楚师父临终前嘱咐,待他仙去后,务必接您回神音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这是楚师父留给您的信物。”
萧凌逸见状也急忙解下玉佩:“师父,父皇说您当年最爱的那把天子剑,一直供在养心殿暖阁里。”
鱼竿突然重重敲在礁石上。两人俱是一惊,却见老者望着江心某处,目光穿透了时光:“三十年了前,就是在这块石头旁,我和你们楚师父钓起过一人长的鲟鱼。”
暮色渐浓,江面升起薄雾。老者忽然轻咳起来,藤凌绝立即解下大氅为他披上,萧凌逸则从袖中取出温好的药酒。两人目光相撞,皆是戒备。
“干什么干什么?”老者推开酒盏和大氅,“吓得我的鱼都不敢咬钩了。”他颤巍巍地起身收竿,两个年轻人刚要搀扶,却被他用竹竿轻点手腕:“还没到要人扶的地步。”
最后一线余晖没入远山时,老者忽然笑道:“既然都要尽孝,不如比试一番?”他指着对岸芦荡,“那儿藏着我的乌篷船,谁先找到,我便跟谁走。”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掠向江面。萧凌逸踏浪如履平地,藤凌绝则点着浮萍翩若惊鸿。雾越来越浓,终于吞没了所有踪迹。
老者缓缓坐下,从鱼篓底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芝麻饼,他掰碎了投进江水,惊起圈圈涟漪。
“都走了才好。”他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喃喃,“省得瞧见你们为我这把老骨头拼命...”
话未说完,忽听芦苇荡中琴剑相击。但见萧凌逸长剑如游龙,藤凌绝的琴声化作实质的气刃,惊起满江鸥鹭。两人竟在舟楫间动起手来,船篷被剑气削去半边。
“住手!”老者掷出鱼竿。竹竿破空而去,恰到好处地隔开交战的二人,最终稳稳插在船头。
雾散月出,江心舟上两人皆是一怔。只见老者佝偻的身躯独立岸边,白发在月光下如雪如霜,整个人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当年我们教你们武功音律,不是让你们师兄弟相残的。”
藤凌绝忽然跪在船头:“师父可知楚师父怎么去的?他为了取天山雪莲给您治咳伤,跌进了冰缝!”萧凌逸闻言变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老者身形晃了晃。他想起去年冬天收到的匿名药包,想起老友信上说要去西域采风...原来都是骗局。
“父皇有苦衷。”萧凌逸突然开口,“当年迫您离开朝廷是不得已,如今苗疆等各方势力已平...”他掀衣跪下,露出腰间狰狞的疤痕,“三年前清理逆党时,弟子始终记得您教的‘剑出无悔’。”
藤凌绝冷笑:“说得轻巧!当初若不是你们萧家...”
“够了。”老者声音不大,却让江涛都静了片刻。他一步步走向水面,竟如履平地般走到船头,拔起那根鱼竿。
“剑钝了,琴断了。”他轻抚两个弟子的头顶,“你们楚师父若在,定要笑我教出两个痴儿。”
最深的夜色里,忽然响起沙哑的渔歌。老者望着他们身后:“既然都来了,还躲什么?”
但见十丈外悄无声息泊着数条大船,左边是皇家仪仗,右边是江湖群豪。众人纷纷跪拜,呼声惊起夜枭:“恭请萧先生回宫/回阁!”
老者突然大笑,笑出了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和楚耀在仙女面第一次相遇,那时旁边还有个云枫,他们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没想到最后一个死于冰雪,一个困于江上。
“师父?”两个弟子担忧地望他。
老者忽然将鱼竿折为两段,掷入江中:“我哪儿都不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拍拍乌篷船:“这艘船是你们楚师父亲手打的,他说以后要在这儿钓一辈子鱼。”
他弯腰钻进船舱,取出个酒坛拍开泥封:“谁愿陪老夫喝一杯,便留下。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酒香漫开时,他眼中闪过年轻人熟悉的光彩,“除非你们楚师父从江里跳出来说同意!”
月光落满江心,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忽然同时跃上乌篷船。藤凌绝接过酒坛豪饮,萧凌逸则从袖中取出三只夜光杯。
雾又起时,远处的人们看见船头多了第四道身影——那是个抱着酒壶的红衣人,正与他们划拳行令,笑声惊散了满江雾霭。
翌日晨光熹微时,岸上的人发现乌篷船系在原处,舱中留着三只空酒杯。船头刻着新添的字迹:“天涯何处不为家?”
而江心雾霭深处,隐约有渔歌伴着琴剑声,一声声荡开涟漪,惊起了早起的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