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玦(三)(2/1)

庄怀月的心情并不好受。无论是谁,杀了人之后,心情总是有点不好,只要这个人还残留着一丝人性。

有的人杀了人之后兴奋激动,有的人杀了人之后害怕恐惧,有的人杀了人之后大笑,有的人杀了人之后痛哭。

庄怀月不愿意杀人,每次杀人之后,他都会觉得恶心,想吐。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失手杀人之后的感受,悲伤如潮水,恐惧如丝网,整个胃部都在绞痛。

能不杀人,绝不杀人。他经常想起武林前辈名侠盗帅楚留香的故事。

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已接近神话。

楚留香是近三百年来,快意江湖纵横武林而唯一手上不沾一滴鲜血之人。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他宅心仁厚,悲天悯人,处处手下留情,更因为他武功之高超,心思之敏捷,早已冠绝天下。纵使功夫精绝招式玄妙远胜于他的石观音,内力雄浑招式沉稳让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水母阴姬,也都一一败在他的手下。

他的一生精彩绝伦,遭遇过无数凶险,揭破了无数阴谋,面对无数次的挑战激斗与暗杀,不仅一一化解,而且兵不血刃。楚留香早已是神话中的人物。几百年来,江湖中人提到他,无不肃然起敬。一个人想要称霸江湖并不难,但是要做到不杀一人不沾滴血,笑傲江湖游戏人间,却是大大的不容易。

庄怀月自知绝无这般本领。以他的功力,做不到不杀人而退敌。当今天下,只有清风岗卧梅庄荣员外,纵横江湖三十年,没有杀过一个人。

荣员外真的是员外,据说家中有良田万顷,黄金万两,世代经商,累世耕读,积聚了庞大的财富。有人甚至说,朝廷国库之中的银两也未必有荣员外家里的多。也有人说,昔年称霸江湖的“金钱帮”,聚敛的财富还不到荣员外的十分之一。

江湖传说虽未必可靠,毕竟朝廷国库有多少银两,这些江湖豪客哪里能知道;金钱帮百年前就覆于“小李飞刀”及其传人叶开之手,到底聚敛了多少财富,至今也是江湖中最大的未解之谜。然而,山西四大票号中,有三家都是荣员外家的。从塞外三千里,到江南十六州,所有的住店、歇脚、绸缎、布匹生意中,五成的买卖都掌握在荣家手中。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昔年神剑山庄因为藏有稀世宝剑而遭世人觊觎,若非三少爷谢晓峰惊才绝艳,剑法通神,神剑山庄名声难保。卧梅庄藏有巨富,又岂能例外。然而,自荣员外曾祖父创立卧梅庄来,近百年来,还没有人能够进入卧梅庄方圆十里之内不被发现、方圆五里之内不被制服的先例。

就连昔日只身上少林、独闯达摩堂、大破罗汉阵、败少林五老的黑道第一高手“摩云剑”丁不归,也没能比别人多走近一步。

那些闯入的人事后跟朋友描述,都是半路上就被打晕过去,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解剑堂”外的“白丁草堂”了。朋友若是问起来,是被何人打晕过去了,这些江湖豪客们满脸铁青,一言不发,不肯透露半个字。

昔年出道仅三年就凭刀、剑、钺称霸江湖的祁连三英,一夜荡平祁连山三十六大盗,扬名天下,有一天跟人打赌,可以带着武器闯进卧梅庄。结果七里地外就被人打晕过去,脱光衣服扔在了河边。三个人从此退出江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久,江湖上就传言,之所以那些人不愿意透露被谁击败打晕,是因为打败他们的,不过是卧梅庄外的农夫泥腿子和三尺顽童而已。他们连员外府一十二弟子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至于荣员外本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有人说荣员外的武功才是真正天下第一,就连少林寺住持大师、武当掌门、魔教教主都不是他的对手。庄怀月的师祖王十三纵谈天下英雄时,说到荣员外,沉吟良久不语,到最后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纵论天下英雄,虽然本人功力不足,勾结梅花盗,到最后命丧小李探花之手,但小李探花也多番承认,百晓生眼光独到精准,兵器谱排名实至名归。其百年后的传人,天下第一智者百不通也对身边的亲友说过,一日不知荣员外武功高低,一日不作兵器谱。

有的人甚至说,荣员外其实根本不懂武功,一点武功都不会。他门下的一十二弟子功力之高绝,根本不需要荣员外有出手的机会。

卧梅庄的佃农和顽童,武功都是这十二弟子亲传。据说每一个都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平。

尤为重要的是,江湖豪客、武林浪子、跋涉的旅人若要拜访荣员外,只需要在卧梅庄外的入口处“解剑堂”放下兵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见到卧梅庄中心荣府去求见荣员外。

荣员外古道热肠,仗义疏财,比之其曾祖、祖父和父亲,更为义薄云天,急危救难,侠骨丹心。但凡开口求助的,必定一百两雪花银奉上。荣员外对此的说法是:“我只是一个生意人,一个读书人,承蒙江湖中人看重,愿意来与我交结,做个朋友,鄙人深感荣幸。诸多生意,也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照顾,得以太太平平。有上门开金口求助我的,那肯定是遇到难处,行至水穷,百两纹银,聊表寸心。”

一百两银子,已经可以供一个四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的日子。

江湖中人敬仰他的为人,也不再去打卧梅庄的主意。

卧梅庄方圆十里的佃农,说起荣员外,无不感激涕零。收成只需要上交很小的一部分不说,遇到红白喜事、生病灾荒,荣府还会派人送钱过来。村民要称他为活菩萨,荣员外听了之后不是很高兴。他对村民们说:“我承蒙祖上福荫,阿堵物多了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万万不可称为菩萨,这是折煞小老儿了。”

荣员外这么说了,大家哪里会不听从。所以大家都很愿意跟着一十二弟子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家家户户也都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荣府学一点武功。

庄怀月并不认识荣员外。知道一个人,和认识一个人,自然不是一回事。

他也不认识霍英五,更不想杀霍英五,但是霍英五还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他的懊恼,在看到杜怒门的尸体之后,化成了愤怒。

杜怒门面门朝下趴在地上,背上看不到任何外伤。

庄怀月神目睃巡,又在丈外之地发现了温大拿、两丈外远快到树林边的地方发现了马尚来的尸体,除了杜怒门面朝林内,其余二人都是面朝林外。

庄怀月仔细检查了三人的尸体,发现三人没有任何外伤。杜怒门的前胸、温大拿与马尚来的后背位置,衣服上有一个淡淡的掌印。如不是眼力奇佳,绝难发现。庄怀月解开杜怒门胸口的衣服,只见胸口的位置完好无损,看不出半点异常。庄怀月伸手探了探。

“好霸道的掌力!”庄怀月骇然道。这一掌将人心脉全部震断,瞬间毙命,而不留丝毫外伤。且能在数丈之外,一掌击毙温大拿和马尚来,此人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而论下手之快,掌力之狠毒,又远在自己之上。

方应真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化骨绵掌?”

庄怀月摇了摇头,道:“不对。中化骨绵掌之后,的确毫无外伤,心脉寸断,但是一个时辰之内,全身化为尸水。从他三人死亡到我把他们尸体掩埋,足有一个时辰,尸体未有任何变化。”

方应真点了点头,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这三人之中以杜怒门功夫最高,却第一个丧命。现场也并无任何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庄怀月道:“杜怒门江湖经验颇丰,反应机警,七十二路泼风刀法绝非泛泛,能让他连拔刀机会都没有的高手,江湖上屈指可数。”

方应真道:“少林寺住持大师,武当掌门,五行门主,魔教七长老,都有这种功力。”

庄怀月道:“这几位都是绝顶高手。慧明禅师和镜虚道长,绝对不会出手这么狠毒;五行门主霍震霆如果在场,理应不会放任霍英五一个人对付我,他应该知道,凭他一个人还困不住我。至于魔教七长老,据说三个月前,魔教派信使去了七尺盟总坛,双方有结盟之意,七长老没理由对一个外三堂副堂主下毒手。”

方应真沉吟道:“江湖中卧虎藏龙,也许还有很多不成名的高手。”

庄怀月点头道:“天下之大,能者众多,的确谁也不敢妄自称雄。不过,功力高如武当掌门者,又岂会对一个区区杜怒门动手呢?”

方应真眼一亮:“大哥的意思是,下手的人未必是武功高出杜怒门多少,只是偷袭?”

庄怀月道:“而且还是他们认识的人。更有可能,是约定在‘泼松林’见面,没想到对方猝起发难,先对杜怒门下手,另外二人见机要逃走,又被一一诛杀。”

方应真道:“原来大哥早就看出来了,何必故意考我。”

庄怀月苦笑道:“可是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我赶到小梅庄周府看了看,周家人正在准备三天后周通的七十大寿。我勘察了整个小梅庄,没看出任何异常。大概七尺盟还会派人来,听杜怒门的话,要等到周通生日这天才登门拜访。我看时间尚早,就赶来此地,与你和二弟汇合了。”

方应真拍了拍腰间长笛道:“这几日来,我这笛子常常半夜风雷,无端自鸣,看来天下武林要有一番血雨腥风了。”

他叹了口气,抽出长笛,放在唇边,试吹了一下,但听得笛音清亮,穿云入雷。方应真长身素立,脚下不丁不八,行云流转,真气激荡,吹了一首曲子。庄怀月不懂音律,只觉得笛声忽而低沉,如万马奔腾,由远而近,只震的人气血沸腾,眼前恍惚万里江山,十万铁骑,射雕引弓,逐鹿中原。忽然笛声一变,宛如长啸,直入云霄而去,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龙行布雨,渺渺众生。笛声忽再一变,仿若暗夜急行遭遇十面埋伏,不由得真气流动,不由自主随着韵律而动,双手翻飞,上挡下砍,左劈右揽,急云密雨之中,身在意先,意在神先,神随韵动。正当气息稍有凝滞之时,笛声再度拔高,只觉得身前身后人影皆无,压力顿消,心旷神怡,气定神闲,而后天地遁入静籁。

庄怀月霎时间只觉得意兴勃发,便是前途渺茫,凶险无限,九死一生,也觉得不过尔尔。他望着正在收笛子的方应真,有点茫然地问道:“三弟,这是什么曲子?”

方应真的双眸亮得有如夜空中的星。

“我也是无意之中得到这个残谱,最近才填补完整。这残谱的原名是《风雷玦》。”